“好，回家?！碧K寧攬住妻子的肩膀，“明天還要去移民點看看，李大有說新打的井出水了?！?
兩人并肩走向車站外。
初升的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投在黃土路上，拉得很長很長。
遠處，不知誰家的收音機里，正播放著那首熟悉的《春天的故事》。
1992年的春風，正悄然吹過西海固的溝溝坎坎，帶來遠方的氣息，也帶去這片土地上的希望。
……
縣政府大禮堂里，紅色橫幅高高懸掛：“西北風情飲食文化有限公司成立暨簽約儀式”。
蘇寧站在主席臺上，手指微微發(fā)抖。
他今天穿了一套嶄新的藏藍色西裝，這是水花特意從銀川商廈買來的。
臺下坐滿了人――縣領(lǐng)導、鄉(xiāng)鎮(zhèn)干部、簽約農(nóng)戶代表，還有特意趕來的林副主任。
最后一排，十幾家媒體的長槍短炮對準了主席臺。
“下面，請楊縣長和蘇總經(jīng)理簽署合作協(xié)議！”主持人高聲宣布。
如今的蘇寧不光是西海固扶貧辦的副主任，還是兼職西北風情美食文化有限公司的總經(jīng)理。
掌聲中，楊縣長笑容滿面地走上臺，與蘇寧相對而坐。
工作人員捧來兩份燙金合同，放在鋪著紅絨布的桌上。
蘇寧深吸一口氣，拿起鋼筆。
合同條款他早已爛熟于心：縣政府以扶貧資金入股30%，蘇家磚窯以設(shè)備和現(xiàn)金入股35%，農(nóng)戶以配方和原料入股35%。
這種“政府引導+企業(yè)運作+農(nóng)戶參與”的模式，在1992年的西北貧困地區(qū)，絕對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簽完字，兩人起身握手。
閃光燈瞬間亮成一片，刺得蘇寧睜不開眼。
恍惚間，他看到臺下前排的水花……
她今天穿了一件水紅色的確良襯衫，正拼命鼓掌，眼眶泛紅。
“下面，請公司財務(wù)總監(jiān)李水花同志介紹項目財務(wù)規(guī)劃！”
水花顯然沒料到這個安排，驚慌地看向蘇寧。
在林副主任的鼓勵下，她才紅著臉走上臺。
起初，她的聲音細如蚊吶，但隨著講解深入，越來越流暢自信，畢竟她的背后有一個強大的男人支撐。
“……按照測算，每家門店平均日營業(yè)額約300元，扣除成本后月利潤可達3000元。加盟店繳納20%管理費，公司年收入預計……”
臺下響起陣陣驚嘆。
這些數(shù)字對貧困縣的干部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
楊縣長湊到林副主任耳邊：“老林，咱們這是撿到寶了啊！”
簽約儀式結(jié)束后，一輛輛拖拉機、驢車載著農(nóng)戶代表，浩浩蕩蕩開往城郊新建的“西北風情”美食工廠。
這是由廢棄糧倉改造而成的廠房，門口已經(jīng)掛上了嶄新的招牌。
“大家這邊請！”蘇寧領(lǐng)著參觀隊伍走進車間，“這是消毒區(qū)，這是原料預處理區(qū)，那邊是包裝區(qū)……”
寬敞明亮的車間里，不銹鋼設(shè)備閃閃發(fā)光。
穿著白大褂的工人們正在調(diào)試機器，見領(lǐng)導們進來，緊張地站直了身子。
馬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摸著一臺真空包裝機：“這……這鐵疙瘩真能把咱的馓子運到福建去？”
“不僅能運到福建，還能放半年不壞！”技術(shù)員小張驕傲地解釋，“這是蘭州大學最新研發(fā)的保鮮技術(shù)！”
參觀完工廠，隊伍又來到隔壁的研發(fā)中心。
這里更像一個傳統(tǒng)廚房，灶臺上燉著羊肉，案板上擺著各色面團。
五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都是各村公認的烹飪高手……
正在指導幾個年輕人記錄配方。
“這是我們‘西北風情’的核心競爭力?！碧K寧向領(lǐng)導們介紹，“把傳統(tǒng)配方標準化、科學化，既保持原汁原味，又能批量生產(chǎn)?！?
林副主任嘗了一口剛出鍋的羊肉臊子，眼睛一亮：“就是這個味！比我在廈門吃的任何一家西北館子都正宗！”
正說著，一個技術(shù)員興沖沖地跑進來：“成功了！真空包裝的臊子面保質(zhì)期測試通過180天了！”
研發(fā)中心瞬間沸騰了。
馬奶奶抹著眼淚，拉住技術(shù)員小張的手：“娃啊，你們這是把咱老祖宗的手藝發(fā)揚光大了！”
小張不好意思地撓頭：“馬奶奶，是你們的配方好。我們只是用科學方法讓它走得更遠……”
當天晚上，縣政府擺了一場隆重的慶功宴。
酒過三巡，楊縣長拍著蘇寧的肩膀：“小蘇??！西安的旗艦店準備得怎么樣了？”
“裝修已經(jīng)完成，人員培訓下周結(jié)束。”蘇寧匯報，“計劃下個月1號開業(yè)，正好趕上國慶?！?
“好！”楊縣長紅光滿面，“到時候我?guī)Эh里班子去給你站臺！”
角落里，馬喊水和李大有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看見沒？那小子現(xiàn)在風光了！”李大有酸溜溜地說，“聽說光政府投的錢就二百萬！”
馬喊水陰沉著臉：“誰知道這里面有多少貓膩？一個磚窯老板，突然搞起大公司……”
“要不……寫舉報信？”李大有壓低聲音，“就說他侵吞扶貧資金！”
兩人正嘀咕著，沒注意水花從身后經(jīng)過。
她手中的托盤微微一顫，茶水差點灑出來。
宴會結(jié)束后，蘇寧和水花回到臨時宿舍……
工廠旁的一間小平房。
水花關(guān)上門，立刻把聽到的話告訴了蘇寧。
“別擔心?！碧K寧安慰她，“咱們賬目清清楚楚，經(jīng)得起查?！?
水花咬著嘴唇：“寧哥，我總覺得……事情太順了。馬叔他們不會真使絆子吧？”
蘇寧正要回答，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開門一看，是滿身酒氣的馬得福。
“得福哥？這么晚了……”水花驚訝地問。
馬得福徑直走進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蘇寧，有人要整你。”
原來，馬得福在宴會上注意到父親和李大有的異常，故意裝醉偷聽，得知他們準備聯(lián)合幾個村干部寫舉報信。
“信已經(jīng)寫好了，明天就寄給紀委?！瘪R得福揉著太陽穴，“說你虛報投資、克扣農(nóng)戶、挪用公款……”
水花臉色煞白：“他們怎么能這樣？我們明明……”
“謝謝你來報信。”蘇寧鎮(zhèn)定地給馬得福倒了杯茶，“不過清者自清，讓他們查去吧?！?
馬得福猛地抬頭：“你傻啊？現(xiàn)在正是公司起步的關(guān)鍵時期，一紙舉報信就能讓銀行斷貸、客戶撤單！”
三人沉默良久。
最終，水花輕聲說：“寧哥，咱們把賬本公開吧。讓全村人都看看，每一分錢花在哪了?！?
“也好！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第二天一早，村委會門口貼出了“西北風情”的詳細賬目――收入、支出、分紅方案，一目了然。
圍觀群眾議論紛紛，不少人為蘇寧打抱不平。
“瞧瞧人家蘇家娃，帶著大伙兒致富，還有人眼紅！”
“就是！我閨女在美食廠上班，一個月掙八十呢！”
“馬主任這次過分了……”
輿論壓力下，馬喊水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
但他私下對李大有說：“等著瞧，那小子肯定有問題！”
……
一個月后，西安鐘樓旁的“西北風情”總店張燈結(jié)彩，盛大開業(yè)。
楊縣長親自剪彩，各路媒體爭相報道。
店門口，狗娃現(xiàn)場表演馓子制作技藝，引來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
“各位來賓，請品嘗正宗的西海固風味！”蘇寧身著民族服飾，向顧客介紹。
一位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嘗了口油香馓子，眼睛一亮：“美得很！比我在蘭州吃的還正宗！”
后排的水花聽到這句評價，眼淚奪眶而出。
她想起小時候，為了吃一口馓子，要等到過年；想起父親為了換酒錢，差點把她嫁給安永富；想起那個第一次吃蘇寧帶來的馓子時，那種幸福的眩暈感……
“怎么了？”蘇寧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
水花搖搖頭，擦掉眼淚：“就是……太高興了?！?
當天營業(yè)額突破五千元，創(chuàng)下這條街餐飲店的開業(yè)紀錄。
當晚的慶功宴上，林副主任宣布了更激動人心的消息：廈門、福州兩家分店將于下月同步開業(yè)！
“我們要讓西北風味吹遍東南沿海！”林副主任舉杯高呼。
宴會結(jié)束后，水花在整理賬目時，發(fā)現(xiàn)保險柜深處有一張匯款單――金額五萬元，收款方是“福建山海經(jīng)貿(mào)易公司”，備注欄寫著“設(shè)備款”。
她皺起眉頭，不記得公司采購過這么大批設(shè)備。
“寧哥，這個……”她拿著匯款單找到正在收拾行李的蘇寧。
蘇寧臉上的表情卻是沒有任何的不自然：“哦，那是...是林叔介紹的設(shè)備供應(yīng)商。我忘了記在公賬上，回頭補上?！?
水花將信將疑，但看著蘇寧疲憊的面容，沒再追問。
十天后，廈門中山路的“西北風情”分店進入最后裝修階段。
蘇寧和水花站在店門口，望著不遠處波濤洶涌的大海。
這是水花第一次見到大海，咸濕的海風讓她有些不適應(yīng)。
“我們會成功嗎？”水花輕聲問，手里緊攥著那張匯款單的復印件。
蘇寧望著海天交接處，目光深遠：“其實我們已經(jīng)成功了?！?
海浪拍打著礁石，濺起雪白的泡沫。
更遠處，一艘巨輪正緩緩駛離港口，向著更廣闊的海洋前進。
1992年的中國南方，改革開放的春風正勁。
而在西北貧瘠的黃土高原上，一粒種子已經(jīng)破土而出，終將長成參天大樹。
……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