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財回到船艙里睡下,想著弟弟的事,又有些氣惱上來了,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側耳聽起了艙底的江水聲。
從十六歲來送到何書苗的船上起,有財已經(jīng)歷二十來年水上漂泊的生涯,早已習慣枕著梅江入眠。憑著船底下水聲的變化,他能夠判斷梅江漲落的幅度。入睡前,他總會側耳細聽一陣子。
有財并不是擔心洪水會突然超出自己的感覺和預料而帶來不測之虞,他只是對梅江邊那個代代相傳的洪水記憶充滿疑惑,希望自己的耳朵有朝一日可以得以驗證。那場老庚申年的大水,到底是多大呢?如果起貨、走船太累了,有財和衣躺在艙里,剛想到這個問題就鼾然入夢。
有時船泊在江岸,和船幫里的伙伴們上岸沽酒,腳底生云地飄回艙里,腦子就輕松些,有空反復想著洪水傳說中的具體細節(jié),掰著指頭推敲老庚申年的確鑿年份。一六八零年?一八零零年?一八六零年?一九二零年就不可能,還在自己前頭,差幾年才到呢。
梅江老庚申年的大水像諾亞方舟的創(chuàng)世記憶一樣,古遠而又切近。從小到大,有財每每沖著江面大驚小怪地呼喊“這次的洪水超歷史的大”,長輩總會打斷他的表述說,不可能,老庚申年的水才大呢,那時大船就泊在我們村的池塘邊,系在一棵老柿樹上。
河村的房屋安然無恙,下游不遠的蓼溪卻成一片澤國。傳說蓼溪村的先民躲避洪水,退到了巖斗嶺上,搭起了草棚,生活在愁苦之中。有一天太陽破了雨云送來一片燦爛的好光景,村民在嶺上遠望,蓼溪那座祠堂的屋頂還在洪水中屹立,而嶺下洪水終于止住了上漲的勢頭。
在洪水將退的歡呼中,有人眼尖看到一件龐然大物從梅江上游漂來。是一條大船?一截木排?一座草甸?一棟房子?人們用排除法猜測著,終于看清那是一棵大樹,青枝綠葉在黃濁的江水中翻滾,像一條巨龍在沿江橫掃,一些洪水未能蕩除的村落建筑淪入它的魔掌。望著大樹翻滾著沖向蓼溪村的祠堂,鄉(xiāng)民剛剛生出的興奮頓時泯滅,陷入一片驚恐之中。長輩們看到倒塌的祠堂,老淚縱橫感嘆蒼天無情。
洪水退后,人們在蓼溪下游不遠的中洲島上發(fā)現(xiàn)了被樹木扯住的罪魁禍首,原來是一棵大樟樹。人們帶上斧鋸,把樟樹的主干和旁枝裁成祠堂重建所需的各式大梁,不但大小合適,數(shù)量也不多不少。樟樹化身為新祠,就被人們當作了精怪神物,在江邊筑起了供奉的小廟。
蓼溪的祠堂建起來了,圍著祠堂的屋子也不斷蔓生。蓼溪村北有梅江,南有支流,下端江河合流,形似一只竹筏,三面臨水??粗謇餄u漸人丁繁衍屋宇鱗生,族長想起當年的滅頂之災,于是發(fā)動鄉(xiāng)親在沿江土壩大種樟樹,以攔截洪水中沖向村落的漂流物,此后蓼溪綠樹村邊合,人畜樹下走,生機蔥籠別有天地,但梅江的洪水卻一直沒有創(chuàng)新記錄。
有財在梅江走船的第一年,就認真核實過洪水傳說,比如樟樹精在梅江邊橫掃了包括蓼溪在內(nèi)的九座祠堂。從寧都州到贛州府,幾百里水路漫漫,白帆點點,水起水落,江上自有一支走船營生的水族。江邊小鎮(zhèn)依靠水路繁榮起來,兩岸的祠堂早就超過了九座,族姓盛衰也已變化。
那時有財還是個毛頭小伙子,對梅江邊的人事代謝并不能十分懂得。只是當他聽到書苗進一步感嘆,這人世變化著呢,不像這梅江水永遠往西流,說不定哪天你當上船主了呢!
有財在船頭忙著淘米下飯,洗菜切菜,下意識嗯嗯地應答著,為船上幾個跑船的伙伴準備午餐??粗拱迳祥e坐抽煙的書苗,才知道應答錯了,自己怎么會有當船主的一天。
沒想到后來有財真就當上了船主。這不僅靠勤快和細心,還靠長輩何書苗的提攜和照顧,有財很快從打雜的伙計轉為舵手,手頭有些積蓄,就辭了書苗船上的活,自己買了一條小貨船,在梅江上跑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