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桐城寒風(fēng)凌冽,路上百姓往來匆匆,將各種各樣的物資運送到城墻下,城頭上社兵圍聚烤火,冒起股股白煙。紫來橋外的官道周圍,被挖出了大大小小的深坑,征召的民夫在奮力勞作,一個深溝高壘的環(huán)形陣地正在成形。流寇進入南直隸的消息隨著報役向四方流傳,整個江北地區(qū)都進入了戒備,路上已經(jīng)少見百姓,除了入城的人,其他大多已逃向遠(yuǎn)離官道的地方,應(yīng)天巡撫衙門的文書每天都從江南送來。守備營嚴(yán)守北峽關(guān),騎兵持續(xù)前出舒城,與打食的流寇發(fā)生多次交戰(zhàn),接連不斷的消息傳回桐城。龐雨面前的地圖上,廬州府的位置已經(jīng)被藍(lán)色包圍,桌邊還準(zhǔn)備有幾個藍(lán)色箭頭,卻一直沒能貼上去?!按笕?,目前確認(rèn)流寇營頭十三支,包括最大的高疤子、西營八賊、李闖將、掃地王、過天星等部,舒城過去漫山遍野都是打食的流寇,圍得水泄不通,不知廬州府是否守住?!饼嬘挈c點頭,再看了一眼地圖,流寇自西和北分路而來,廬州城的消息已經(jīng)斷絕,面對如此規(guī)模的流寇,小股的官軍根本沒辦法應(yīng)付,必須巡撫級別匯集的兵力才能救援。流寇肯定超過了十萬,但是否有二十萬三十萬,恐怕連流寇頭目都不知道。這是龐雨面對過的最大危機,壽州、廬州都在年初幸存,流寇要在冬天獲得足夠的補給,農(nóng)村已不能滿足,只有城市才有足夠的物資,這決定了他們會忍受更高的傷亡攻擊城池。如果廬州堅守成功,附近仍然完好的城市有舒城、桐城、無為州、含山、和州等地,往西是回頭路,不可能再獲得資源,往北可能碰上鳳陽駐軍,既然流寇到了廬州,就只剩下東和南兩個方向。北峽關(guān)是一個關(guān)鍵點,但不是唯一的關(guān)鍵,以流寇的兵力,他們可以一邊攻擊北峽關(guān),一邊從廬江繞道,從相對平坦的東面進攻桐城,如果要在廬江至桐城沿途防御,必然會造成守備營兵力分散。龐雨暫時沒有放棄北峽關(guān)的打算,那里是一個極為有利的關(guān)隘,如果流寇將此地破壞,以后就難以維持駐軍,桐城就失去一個重要屏障,對以后的安慶防務(wù)影響深遠(yuǎn)。但更重要的還是桐城,只要卡住桐城縣治的官道,就能保住安慶境內(nèi)的大部分產(chǎn)糧區(qū),流寇如果規(guī)模太大,龐雨也不得不放棄北峽關(guān),將桐城的東北兩面讓出。紫來橋外的陣地控制了官道,陣地通過紫來橋與城池相連,兩地互為掩護。守備營的步兵正在陣地中演練,炮兵則調(diào)試炮位。流寇的隊伍很長,組織力并不高,并且隊伍中有大量的車架,對道路十分依賴。如果流寇規(guī)模不大,龐雨打算在這個環(huán)形陣地卡住官道,阻止流寇進入安慶。楊學(xué)詩
帶回的消息,流寇準(zhǔn)備前往揚州方向,那六合是必經(jīng)之地,也是張國維的轄區(qū),守備營需要前往救援,但流寇不止一股,那只說明搖天動的可能動向,其他各營則有可能分路前往安慶。以安慶目前的軍事力量,如果守備營調(diào)走,就只能守衛(wèi)城池,境內(nèi)其他地區(qū)必然糜爛,也不符合龐雨的利益。候先生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大人,楊把總帶回的消息,要不要報給道臺大人?!饼嬘晁伎剂似蹋房煞ê蜅顮栥懩抢锒急仨氄f通,甚至還包括皮應(yīng)舉,因為救援江浦很可能就意味著放棄安慶?!拔灏倮锛蛹眻蠼o張都爺,讓送信的人先去句容,史道臺那里由我去說?!饼嬘晟焓帜眠^那份塘報,又往北方看了一眼,“不知道廬州守不守得住?!薄露蝗?,廬州府城墻外蠕動著成千上萬的人影,墻下擺滿歪倒的竹梯和破爛的桌案,各種尸體混雜其間,城頭炮聲如雷,白色的硝煙往著城外不停的噴射,雨點般的石頭草束往城下落去。隨著幾盆火油倒下來,墻根燃起幾堆大火,潮水般的人群驚叫著往外跑開,又一輪攻勢失敗。此時天色已暗,今天也沒法再打了?!皼]運氣就打不下來?!毙⊥拮邮栈啬抗?,轉(zhuǎn)身往外走去,城郊外漫山遍野的窩棚,各處煙霧騰騰,升騰的白煙彌漫天際,仿佛與天空低垂的陰云連為一體。在窩棚間繞來繞去,過得片刻后,小娃子來到一個靠著半截土墻搭建的窩棚。棚外燒著一堆火,火頭有點小了,小娃子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大步往前面一堆人那里走去,在他們火邊徑直抓了一捆谷草?!鞍ィ恪比硕阎幸粋€廝養(yǎng)站起來要攔,小娃子一腳踢去,那人躲避不及,哎呀一聲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小娃子唰一聲抽出了腰刀。人群哄的逃散開去,小娃子用刀指著地上那人,廝養(yǎng)顧不得捂肚子,兩手在面前搖動著道,“老爺饒命,那些柴火你隨便拿?!痹诒娙梭@懼的注視下,小娃子盯著他看了片刻,終于緩緩收了刀,兩手各提一把谷草走了,回到自己窩棚外,扯了一把谷草扔進去,火頭立刻旺了起來。里面?zhèn)鱽韮陕暱人?,小娃子低頭看了一眼,趕車的老頭躺在里面,他翻了個身,正作勢要起身。“爺你養(yǎng)著,不要出來,有廝養(yǎng)煮吃的?!崩项^仍坐了起來,從敞開的門簾往外看去,小娃子把地上一個破爛床單遞過去,老頭接過搭在了腿上。“說話就要到年關(guān),又一年了?!崩项^蒼老的臉頰上皺紋越見深沉,一片小小雪花落下來,沾在他的鼻頭上,很快又化了,“往年這個時候,該殺年豬了,年糕也做好了?!被鸲堰叧聊?,燃燒的谷草發(fā)出輕輕的嗶啵聲。小娃
子加了把谷草,從懷里摸出半個麥餅,在火上烤熱了,又掰成兩半,給老頭遞了一塊過去?!盃斈阆瘸灾绕屏撕?,給你找個大戶家住,年三十晚上咱們怎也要煮些肉吃?!崩项^咬了一口餅子,在嘴里慢慢的嚼著,“那廬州可是打不下來,打不下來也好,那些人也好過年?!彼f著轉(zhuǎn)頭往廬州城墻看去,上面正在開始掛燈籠,隔幾步就有一個,看起來就像給城墻上了一道光圈。這時一面紅旗正好從城墻外過來,大伙都知道是老爺張獻忠回營了,路上的人紛紛讓路。張獻忠沒有騎馬,頭上戴著個瓜拉帽,身上穿著緞面的襖子,外邊套個深綠色的馬甲,下身露出袍子的下擺,活像一個地主老爺。八老爺對周圍的人視而不見,幾個將領(lǐng)和高照跟在他身邊,張獻忠埋頭走著一邊罵道,“入你媽媽的毛,這狗日的廬州,白天是個人城,晚上是個燈城,死你媽幾百人磚都沒掏出來幾塊,明日跟四哥說,另找好打的去處?!睅兹艘贿呎f著話,往西邊走遠(yuǎn)了,那邊有一處沒破壞的大宅,是八大王老爺?shù)淖√?。人群又恢?fù)原樣,各自回到窩棚烤火。小娃子搖搖頭對老頭道,“老爺上次沒打下廬州,還以為這次有高疤子一起能打下來,說不得又白走一趟。方才掌盤子跟我說,大伙不想打廬州了,高疤子想去打含山、和州,李闖將也跟著去,老爺不想跟李闖將一起,咱們要去打全椒?!崩项^哦了一聲,“上次打過的,人家都有備了,沒打過的想來好打些。”小娃子點點頭,“本還盼著去桐城,這次也是不去了,探子看到安慶城里從南邊來了上萬的江南兵,高疤子說江南兵都到了安慶,咱們就往揚州去,搶了船過江,端了江南兵的老窩?!崩项^知道小娃子的哥哥死在桐城,一直想著回去殺光桐城報仇,低低的嘆口氣道,“小娃啊,無論打哪處,輪到你攻城時,不要去拼那個先登的功勞,萬事都沒命要緊?!毙⊥拮釉谂锢飺炱鹨粔K窗楹的殘塊,上面還有半截祥云的雕花,他也沒看,直接放進了火堆中?;鸲牙飺潋v出一片火星,棚里又增加了一點暖和?!盃斈悴灰苓@些事,不爭功倒是不被打死,但也帶不了廝養(yǎng),最后還是餓死的下場?!毙⊥拮又钢赋情T外的廂房,“老營、將領(lǐng)、高照、各家掌盤子和管隊,能住在廂房里燒火,咱們只能自己搭個草棚,你看看這片,昨日凍死的都上百了,左右也是個死的下場,不若搏個功勞,老爺讓我當(dāng)個管隊,咱們才活得下去?!崩项^又嘆口氣,“這世道總有變的那天,人人都在家過年?!薄拔一畈坏侥翘??!毙⊥拮拥椭^,窗楹上的祥云已經(jīng)被火焰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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