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林家而,宋婆的來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卻讓自小嬌生慣養(yǎng)錦衣玉食的賈敏母女都明白了盛世之下,依舊不知道有多少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管家媳婦走進來回話,見賈敏面無笑意,倚著靠枕沉思,黛玉坐在一邊,瞅著架子上的鮮花怔怔出神,遂輕聲道:“太太,宋婆已經(jīng)送回去了,打發(fā)了三四個身強力壯的小廝跟去,大夫也請去走一趟,咱們出的銀子多,大夫倒也愿意。除了兩石白米,三百斤面,幾樣常用的藥材外,還給裝了一口袋各樣干菜,莊子上才送來的風(fēng)雞風(fēng)鴨也各給拿了兩只,又有十斤臘肉,一條羊腿,另外準備四床棉被,每人兩套冬衣。”
她丈夫是林如海提拔上來的大管家,自己安分隨時,是待人極誠心熱情的人物,現(xiàn)今總管仆婦丫鬟諸事,深得賈敏信任,有些事情不經(jīng)賈敏,也可做得了主。
聽了管家媳婦的話,賈敏回過神來,嘆道:“你安排得妥當(dāng),大約夠他們過個好年了?!?
管家媳婦笑道:“都是太太慈悲,宋婆才能滿載而歸,他們才能如此渡過難關(guān),在災(zāi)年的時候,給什么都不如給幾斤糧食,何況太太除了衣食,還給了一百兩銀子,若他們能熬過去,置十來畝地,日子便能紅火起來了。”
賈敏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說什么慈悲?都是給子孫積陰德罷了。以前常聽說各處天災(zāi)人禍,原來都和宋婆一樣么?”
管家媳婦聽問,笑道:“比這凄慘的還多著呢,太太何曾見過?莊稼人都是靠天吃飯,風(fēng)調(diào)雨順了,有了豐收還得交租子,鬧災(zāi)了,就什么也別想了,只想掙命罷了。大旱、水澇、蝗災(zāi)、地動,誰沒經(jīng)歷過幾遭兒?有的吃不到樹皮,挖不到野菜,就吃那觀音土,也有的易子而食,全身浮腫的時候也有,災(zāi)后鬧瘟疫的也有,那樣的景兒是想都想不來的,想背井離鄉(xiāng)都不容易,沒有路引,出了百里就是流民,誰讓流民進城呢。也是宋婆如今有幸,一路平平安安到了揚州城,求到了太太跟前,不然,只有死路一條。”
賈敏看向她,眼里閃過一絲疑惑,她怎么知道得比自己清楚?不禁開口詢問起來,黛玉亦忍不住側(cè)耳傾聽,在她心里,滿目珠翠綺羅,何曾聽過那樣凄然之景。
管家媳婦笑道:“太太不知,我本不是咱們家的家生子,是老太太在時,從外面買進來的。我們家鄉(xiāng)就是鬧了災(zāi),先是大旱,然后是大雨,而后地動山搖的,死傷無數(shù),我父母就是死在地龍翻身的時候,我那時才七歲,抱著三歲的兄弟跌跌撞撞地跟著人群逃了出來,后來自賣自身,咱們府上原本只挑了我上來,我百般央求,才又花了一兩銀子買下我兄弟?!?
賈敏想了想,眼前閃過跟著林睿前去姑蘇的人影,道:“我記得你兄弟就是鼓瑟?鼓瑟十分伶俐,老爺倚重他,現(xiàn)今服侍睿兒我也放心。原來你們都是經(jīng)過天災(zāi)的。這還是太平盛世呢,若不是,豈不是更加凄慘了?”
管家媳婦笑道:“因此咱們都感激圣人恩德呢,如今雖常有不如意之事,終究比亂世強了十倍不止,若是用心,總能熬得過去?!?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句話時常浮現(xiàn)在林如海的心頭,不同于前世他生前只知世家錦繡,所謂抱負多是華而不實,并不懂百姓凄苦,幽魂飄蕩之時反而將其看在眼里,因此如今他即使明白自己減租、濟貧等舉動不過是蚍蜉撼樹,但是仍舊愿意盡自己一點綿薄之力。
宋婆前來求救,僅僅是冰山一角罷了,天底下還有千千萬萬個百姓和她一樣,甚至比她的命運更加凄慘,因為他們大多求救無門,許多賑災(zāi)糧款壓根兒不能到他們手里。
林如?;貋砺犝f烏木并宋婆一事后,面上掠過一絲嘲諷。
烏木能辟邪,是祥瑞之物,可是幾時是百姓的祥瑞?僅能得上面歡喜罷了。望著窗外薄雪,林如??粗Z敏和黛玉兩個,安慰道:“你們別太多想了,這些事,和你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你們導(dǎo)致他們連年災(zāi)難不斷。該操心的,應(yīng)當(dāng)是我才是?!?
揚州麾下遇到如此災(zāi)難,他卻一無所知,豈非失職?
賈敏長嘆一聲,苦笑道:“我也是讀了書明了理的人,哪能不為之傷感嘆惋?若是不懂,也就只顧著自己享樂了,偏生不是。前兒還說這件衣裳不精致,那一碗肉太油膩,如今才知道,我們平常作踐了多少人力物力?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還為一些子心思斤斤計較。和宋婆他們一比,我們仿佛身處天宮之中,還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說完,賈敏看著外面的大雪,只這一會子,雪勢就大了許多,憂心忡忡地道:“救了宋婆一家算什么?瞧著咱們家今年送來的租子,我只覺得心里不是滋味。咱們吃一輩子都吃不完,他們個個挨餓受凍,我心里羞愧得不得了。今年初冬就下了這樣大的雪,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壓塌了房子,被凍壞了莊稼,或者,凍死了人也未可知。不知是否有人上報朝廷?”
林如海諷刺道:“上報?不到成了死城的地步,誰上報?我料想宋婆那里只怕劉知府還不知道呢。你道這大雪成災(zāi),依我看,不知道朝中多少人做文章稱頌,說什么瑞雪兆豐年了?!?
又道:“咱們家的人又挖出這么大的烏木,送上去,更加坐實祥瑞一說了?!?
賈敏聞一怔,問道:“烏木要進上?”隨即若有所思。林如海的決定完全在她意料之中,烏木雖好,卻不是他們家能留得住的,所以如意說了那話時,她就覺得不妥,他們家再嬌寵女兒,行事也不會很出了格兒。
林如海道:“咱們家得了這個留下,指不定外面如何說咱們,又不知道如何被人忌憚。烏木辟邪,乃為祥瑞,誰得了這么大的烏木不送上面邀寵去?我雖不是為了邀寵,可是咱們家佃戶都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何況你我?臘月是萬壽節(jié),咱們派人將其和萬壽節(jié)禮一并送進京城,得了圣人的意,官途如意,為百姓也多做些事?!?
賈敏如何不知其中的道理,唯有嘆息罷了,聽林如海提及萬壽節(jié)禮,道:“也好,萬壽節(jié)禮早就預(yù)備好了,和往常一樣,就是多了一架大紅緞子緙絲萬壽圖的屏風(fēng),和幾匹卍字不斷頭的錦緞。如今又有了烏木,圣人見了,必定歡喜。”
林如海點了點頭,每年萬壽節(jié)禮千秋節(jié)禮并太子諸皇子生辰,皆是一筆極大的支出。
一時又談及宋婆家的事情,賈敏猶豫片刻,道:“我看咱們家今年的收成倒好,咱們家上上下下吃不完這么許多,四五年都吃不完呢,不知老爺有什么主意?”
林如海問道:“你說呢?”
賈敏見他目中露出一絲笑意,心神一定,嘆道:“我也不知道,總覺得咱們家已經(jīng)富貴如斯,沒了這些進項也使得,若是能救人,便是給咱們家積陰德了。明知宋婆慘狀,我們?nèi)绾文苄陌怖淼玫爻院韧鏄??就是菩薩也不容呢?!?
賈敏本就常隨林如海積德行善,自從做了那場噩夢,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家必定是積了極大的陰德,才有今日夫婦情深,兒女雙全,她到了這樣的年紀,更愿意去做這些。
林如海道:“哪一處沒有鬧災(zāi)的地方?賑災(zāi)之處也未必妥當(dāng)。我看,留下二年的嚼用,其他的都用來救人罷。不過,咱們也不能白白如此,救濟災(zāi)民時,按地畝之價,一畝良田本該換十石白米,一畝薄田本該換七石白米,但是咱們家并沒有那么許多,因此各減三石,總比其他財主強,他們無錢,算是用地來換了。雅*文**情*首*發(fā)不是我小氣,畢竟升米恩斗米仇,若是咱們什么都不要,反而讓人覺得咱們家散財送米理所當(dāng)然了。日后因此而生事,那才是后悔莫及?!?
賈敏聽了,深以為然,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她聽得亦多,自己家萬萬不能如此,林如海所慮極是,道:“不僅如此,還得限每家只許換一畝地,幾石糧食也夠他們嚼用了,咱們還能多幫些人,若是一家子巴巴兒地來換十畝地的糧食,咱們家那些白米救不了多少人?!?
林如海點頭笑道:“我正有此意。”
黛玉今日見宋婆雖是求上門,語神態(tài)卻落落大方,而且也是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才來,心里深受震動,瞧著自己身上錦衣,口中玉食,頓覺身上如針扎,口里如黃連,百般不是滋味,問道:“爹爹有心賑災(zāi),不能上書讓圣上知道宋婆那邊的事情?”
林如海不由得冷笑一聲,讓他們知道又如何?千里迢迢,寒冬之時,有幾人愿意過來呢?還不是交給劉知府料理?望著女兒的神色,林如海良久方道:“我既然知道了,不能不管,放心罷,折子是要上的?!?
賈敏忙道:“老爺管的是鹽政,難道能插手劉知府的事情不成?依我看,先跟劉知府說一聲,死了那么多人,叫上頭知道,少不得治他一個失職之罪?!?
林如海道:“放心,我知道該當(dāng)如何。”
他雖然只管著鹽政,奈何折子卻是直達天聽,于江南一帶有什么看不過去的都可告知宣康帝,不過劉知府為人倒好,品格官聲都十分清白,自己不能因此上了折子,反而使他獲罪,還是先打聽宋婆那里是什么情況,然后跟劉瑛說一聲,看他如何料理。
除此之外,林家意欲賑災(zāi)的事情也得跟宣康帝說,免得讓他以為自己家趁機拉攏人心。
作此打算,林如海面色和緩,忽然問黛玉道:“玉兒可還記得前兒我教你的一支曲子?”
黛玉一怔,曼聲道:“漫天墜,撲地飛,白占許多田地。凍殺吳民都是你!難道是國家祥瑞?爹爹說的可是這個?爹爹不提,我也想到了呢。宋婆真真是可憐,爹爹沒見她身上襖破鞋破手腳皆破,就是咱們家下三等的粗使婆子,也比她強。”
林如海細細教導(dǎo)她道:“天底下的百姓,十之八、九都和宋婆一般,哪怕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他們也未必能得溫飽,只是比災(zāi)荒之年好上幾分罷了?!?
黛玉疑惑道:“這是為何?”
林如海嘆息一聲,道:“大多數(shù)的良田都被權(quán)貴所占,無權(quán)無勢的,種的都是薄田貧地,收成極少,全然不夠糊口。因此,更多的百姓都是租賃權(quán)貴的地耕種,每年的收成,先交了三成的稅,剩下的還要交租,有七成的,也有六成的,也有五成的,不一而足,何況還有一干人等,收的租子都是稅前收成,落在佃戶身上的稅就更重了?!?
黛玉咬了咬嘴唇,聽得驚心,道:“難道沒有人管嗎?”
管?林如海輕笑,掩飾不住面上的冷笑,道:“怎么管?誰來管?賃地給佃戶,收租高低無非看的是東家品行,并不在律例之列。因此,玉兒,咱們家雖然富貴,日后卻不能無端看低了他人,不管如何,只要品行良善,又何必太過在意其出身?世人看出身,咱們家的子孫卻不能如此,不然,豈非和世人一般無二了?”
黛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她雖然沒有全部都明白,但是她相信自己父親的說法必定是對的,假以時日,她長大后一定要照做。
林如海又說道:“百姓之苦,非咱們所能想到的,不僅賦稅重,徭役亦重?!?
民不聊生,哪怕太平與否。
黛玉道:“咱們家不必服徭役么?我記得宋婆說了呢,她的兒子就是服徭役死的。”
林如海道:“達官顯貴,用不著如此,不僅不必服徭役,而且多不必交稅,田產(chǎn)商鋪皆不必。世人常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乃因秀才不必服徭役,見官不跪,舉人不必交稅,所以有些老童生考到五六十歲不中都不肯放棄?!?
黛玉連忙道:“說到底,大多數(shù)的人還是為了名利才讀書做官?!?
林如海搖頭一笑,道:“世間的人本就是有好有壞,讀書人中有壞的,平民百姓中亦有偷雞摸狗的,皆不能以偏概全。讀書人中,有為了名利讀書,但也有為國為民的,并不都是祿蠹,畢竟民不與官斗,做了官,不管其他,首先便能保全自家,不受他人欺負。最值得敬佩的,還是為國為民者,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賈敏在一旁一臉無奈,黛玉才多大,就教導(dǎo)她這些,她明白又能如何?
黛玉道:“爹爹,我雖然還不大明白,但是爹爹是讀書做官的,哥哥將來也要讀書做官,弟弟將來也要讀書,因此我覺得做人理應(yīng)上進,當(dāng)然,我不會看不起宋婆的,聽爹爹這么一說,我才知道他們不容易得很?!?
林如海聽了,頓時滿臉贊許。
林如海至今猶記得榮國府上上下下,包括黛玉在內(nèi),所有人都拿劉姥姥取笑,黛玉更封她為母蝗蟲,當(dāng)然,林如海知道自己女兒的品行,她和鳳姐鴛鴦等人當(dāng)劉姥姥是女篾片不同,她諷刺的是劉姥姥為了博眾人喜歡,故作瘋癲之狀,實在是讓人看不起。林如海暗暗一嘆,實不知劉姥姥卻是知恩圖報的厚道人,賈家落難,別人或是避而遠之,或是落井下石,或是恩將仇報,唯有劉姥姥記得賈家的恩德,不但探獄,而且傾家蕩產(chǎn)不遠千里地找回巧姐兒,更不嫌棄她是從青樓楚館中出來的,娶作板兒之妻。這樣的老人家,哪怕僅僅是莊稼人,其品行亦讓林如海心存敬意,因此不愿女兒太過目中無人,鄙棄莊稼人。
林如海不知別人如何對待平民百姓,但是他如今一衣一食,皆是取之于民,不愿再同上一世那般,雖立志為國為民,實際上并未做到愛民如子的地步,實在是愧甚。
黛玉不知林如海所想,她卻十分聽話,把林如海的教導(dǎo)牢記在心。
次日,林如海出門,料理此事。
宋婆所在的山村隸屬揚州麾下,他們這一縣從原本的一萬八千人,銳減到了現(xiàn)今不到一萬人,之所以遲遲沒有上報,乃因其縣的縣令將糧倉的糧食全部賣光了,導(dǎo)致餓殍遍野,沒有糧食發(fā)放給百姓,他為了自己的前程,哪里肯叫外面知道一星半點?甚至還封了城,虧得宋婆機靈,繞了山路出來。林如海二話不說,打發(fā)人送了一封信給劉瑛。
劉瑛得到消息后,頓時氣得渾身顫抖,“王大志,你害死我了!”
王大志正是那個賣掉存糧的縣令,自己治下的縣發(fā)生這等事情,壓根兒就藏不住,揚州富庶,不知道多少人都盯著自己的位子呢!他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下面竟然有人如此膽大包天,死了這么多人,自己的升遷恐怕又沒有指望了。王大志做出此事,自己亦是難逃失察之罪,不行,這件事一定要先解決了,將功贖罪!
壞了他的前程,王大志這個縣令也別做了,橫豎王大志做出此事,官途也到頭了。
劉瑛氣惱之余,急忙調(diào)派人手,開了府衙的糧倉,運送糧食過去。江南富甲天下,本是魚米之鄉(xiāng),糧食十分豐足,不必朝廷撥款,許多大小鹽商并商賈們踴躍出錢出糧,救濟一縣之人綽綽有余,同時又做主把縣下無主之地分給僅存的百姓,到時再發(fā)糧種,有了地,有了種,明年收成可期,民怨稍解,料理完此事后,他方上折子請罪。
王大志的縣令做不得了,劉瑛心想,無論如何得為自己人謀得此缺,這樣遇到什么事不必手忙腳亂,只需他賑災(zāi)得宜,令治下百姓休養(yǎng)生息,無功無過,亦算功勞了。
劉瑛親自去賑災(zāi)的時候,林如海和賈敏亦按照那日商量的去辦,先送了折子敘說厲害,包括災(zāi)事和自己家的打算,同時萬壽節(jié)禮和烏木也送去了。揚州城下并不止宋婆一處有災(zāi),林家拿出數(shù)千石白米,皆用來換地,果然有無數(shù)的百姓趨之若鶩??h衙賑災(zāi)又如何?那幾斗米如何夠一家老小嚼用?何況林家給的實在是多,都愿意換,沒兩日就換完了,來晚的伏地大哭,后悔不及,只能去領(lǐng)賑災(zāi)的幾斗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