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林家在江南的名聲更上一層樓。他們本就做了極多的善事,如今又如此,誰提起林家不說一聲好,若是有誰敢說林家一句不是,立時便有人反唇相譏。
林如海倒不在意名聲如何,行事只盡本心罷了。
又過了幾日后,諸事妥帖,送宋婆家去的人亦回來了,前去回話。
林如海和賈敏都在房中,叫進來細(xì)問,卻聽說道:“早該回來了,不想知府大人派人放糧,宋婆家中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少不得幫襯一回。”
賈敏在里間隔著一道屏風(fēng),忙問道:“宋婆家里如何了?宋婆的外孫女病情如何?”
提起這事,去的小廝忍不住滿臉贊嘆,道:“雖然外面大災(zāi)大難的,但是宋婆家里三間瓦房收拾得極干凈,不過家具棉衣早就典當(dāng)?shù)酶蓛袅?。我們也見了外孫女和外孫女婿,外孫女是產(chǎn)后調(diào)理不當(dāng),臥病在床,已經(jīng)三年,下紅不斷,大夫已經(jīng)開了藥,只好慢慢將養(yǎng)。外孫女婿真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們在那里打聽了好些,原來宋婆本不是那里的人,因兒女皆逝,家產(chǎn)被族里收回,孤苦伶仃一老人,故被外孫女婿接過來養(yǎng)活,已經(jīng)七八年了?!?
林如海聽到這里,贊道:“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好孩子?!?
小廝笑道:“不止如此呢,現(xiàn)今宋婆的外孫女病著,病得那樣厲害,外孫女婿依舊不離不棄,誰不說他極厚道?老爺太太不知,他們村子里就有一家人,因妻子產(chǎn)后失于調(diào)養(yǎng),病得厲害,那男人不顧膝下有兒有女,立時便休妻另娶呢!宋婆淌眼抹淚地說,上輩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得了這樣好的外孫女婿,他們家原先是村里的殷實之家,外孫女婿長得好,天生一把子力氣,村里族里不少人都勸他休了宋婆的外孫女,說這樣的妻子生病吃藥花錢,還不能服侍他,眼里嘴里嫌棄得很,是他執(zhí)意不肯,仍舊照料妻子。”
惡疾,在七出之條中。
林如海和賈敏夫妻情深,底下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一一效仿,從林家出去的,哪怕捐了官兒,也沒有納妾的。這小廝不過十七八歲,還未到娶親的年紀(jì),但是對此卻羨慕得很,樂得在林如海和賈敏跟前說起,好叫賈敏知道沒救錯人,確實是極好的人家。
這小廝暗暗感慨,那人休妻有理,但是如果被休棄的是自己的親娘親姐妹,便不覺得如何有理了,還是宋婆的外孫女婿好,這才是做人的本色呢!
經(jīng)林如海的熏陶,林家上下都是重情重義的,偶有一二人品涼薄的,早被打發(fā)了。
賈敏聽了,果然對宋婆的外孫女婿十分贊賞,人生在世,就該如此。賈敏也是女子,如何不知女子病重時被休是何等凄慘,宋婆的外孫女能遇到如此良人,也是她的造化。想起小廝嘴里說的和他們同村之人,賈敏不禁生出鄙棄之心。
林如海亦覺得其人品不錯,問道:“宋婆的外孫女婿叫什么名字?”
小廝看到林如海面上的滿意之色,答道:“宋婆的外孫女姓徐,女婿姓張,沒有什么名字,人人都叫他二牛。我們?nèi)r,他們正熬米湯喝,米粒兒都給妻兒了,二牛自己就是一碗清湯,宋婆出門時換的二十斤陳米,還剩十七斤呢,一點兒都不敢浪費?!?
說著,又道:“見到咱們送的糧食衣物被褥藥材,他們感激不已,對著老爺太太所在磕頭謝恩呢!那些東西我們都是悄悄兒送到家里的,去時,還特特?fù)Q了極舊的衣裳,并沒有一股腦兒都去,偶然遇到鄰居,只讓宋婆說給她外孫女婿請了個大夫看病,因此倒也沒被人知道,吃食都藏在他們家地窖里了,說夠他們家一年的嚼用?!?
聞得宋婆家中一切平安,且都妥當(dāng)了,林如海和賈敏頓時放下心來。
誰家都有幾門窮親戚,端的看為人處事如何,若是知道上進,品行又好的,他們樂得幫襯一二,并且有所來往,正如林如海前世所見,誰能說將來一定平平安安呢?賈家那樣富貴,鳳姐那樣威風(fēng),最終還不是全賴劉姥姥救了巧姐?
一飲一啄,皆是天定。
這一回林家送出了糧食,換來了田地,那些地良莠不齊,分的又散,數(shù)量也不多,實在不好派人料理,林如海略一沉吟,想到這些地多在宋婆的所在之地,便交給張二牛管。
張二牛的為人品行,頗值得林如??粗?。
林如海又說等將來收成了,張二??梢詮闹谐槌桑磕晔丈蟻淼淖庾?,分他一成。
宋婆頓時喜出望外,此時他們一家得救,外孫女又有了起色,日后外孫
女婿還有進項,忙命張二牛過來磕頭。張二牛也沒想到外祖母和林家有那么一點子瓜葛,本以為得到糧食衣物等已是十分好的事情了,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替林家管那么些的地。不過他們家都是本分之人,愿意替林家管地,卻不愿意拿收成。林如海和賈敏知道后,愈加贊許。
轉(zhuǎn)眼到了年底,劉知府接到旨意,將功折罪,并沒有得到十分訓(xùn)斥,但是新任的縣令也不是劉知府的自己人,而是從京城中直接調(diào)任一位庶吉士過來,竟是林如海族中旁支的一個子弟林靜,全賴林如海資助方上學(xué)讀書考中了進士,赴任后便來謝過林如海。
前世這個林靜無人教導(dǎo),家里又貧寒,是個地痞無賴,不學(xué)無術(shù),并沒有如此前程,林如海今日見他,卻是一表人才,談吐有致,難免夸贊勉勵幾句,讓他好生為官。
林靜最感激敬佩林如海,激動地滿口答應(yīng)。
劉知府對林如海感激萬分,對林靜自然額外有所照應(yīng)。
林家的烏木送上去后,在林靜上任不久,林如海也得了來自京城的封賞,鹽運使一職依舊未動,但是卻從蘭臺寺大夫加封為尚書銜,連帶賈敏的鳳冠霞帔一并賞賜下來了。此時恰逢正月,各處吃酒請客的人又多了許多。
因烏木而得封賞,旁人羨慕非常,林如海并不覺得得意,反自嘲不已。賈敏亦是嘆息一陣,擔(dān)心林睿今年考試,索性收拾行囊,出了正月,便去姑蘇照料,讓他好生考試。
賈敏本欲帶黛玉林智一同,不料黛玉卻說林如海寂寞,留了下來。
黛玉既不去,林智自然也不去了。
林如海心里不知道何等熨貼,他不想讓賈敏過去,上輩子賈敏就是在今年夏日一病而亡,他如何能放賈敏獨自啟程?不料賈敏自恃身強體壯,沒有一點兒虛弱之狀,心里又著實擔(dān)心林睿,執(zhí)意要去姑蘇。林如海無奈,只能派了兩個極好的大夫隨行,又特特囑咐賈敏日日都派人傳送消息,賈敏聽他如此關(guān)心自己,心里十分甜蜜,答應(yīng)不提。
賈敏不在家,萬事都交給了黛玉,黛玉雖小,經(jīng)賈敏傳身教,管家已經(jīng)有模有樣了。
這日黛玉正在叫人做春衫,吩咐道:“給住在大明寺的秀哥兒做兩身,過些日子就送過去,他雖不愿依附咱們家,咱們家卻不能小看了他,衣裳做得太華麗了不可,竟是素凈些。”舊年做四季衣裳時賈敏都沒有忘記喬秀,黛玉亦不曾忘。
雪雁答應(yīng)一聲,自去傳話。
曾明之女曾凈忽然來找黛玉論詩書,黛玉忙撂下手里事務(wù),親自迎了進來。
曾凈今年十歲,自幼皆由曾明教導(dǎo)讀書,其聰明伶俐比她哥哥曾冼還強幾分,本身見多識廣,做的詩詞極好,她又是個性子溫柔體貼的,黛玉羨慕非常,佩服不已,常常一同切磋,不過幾個月的工夫,兩人做的詩詞能訂成一冊了,各有長進。
姐妹兩個相見,尚未打開自己近日做的詩詞,曾凈笑道:“世嬸不在家,旁人請你,你也不出門,你不知道,昨兒我們?nèi)ジ把?,誰都不肯理楊家的姑娘呢。”
曾明雖未做過官,但是曾晉舊交甚多,兼之曾明的夫人乃是北靜王之妹,封號文德,因此住在揚州后,拜訪者絡(luò)繹不絕,不過文德郡主性子沉靜,身體又不好,所以深居簡出,甚少出門會客,如今多是長媳羅氏和曾凈姑嫂兩個應(yīng)酬交際。
黛玉問道:“這是何故?大家都不是心胸狹小的人,怎么還不和她說話呢?”
曾凈莞爾一笑,道:“楊家勢大,不是沒人愿意和她結(jié)交,只是她目中無人,前幾日又得罪了同知家的姑娘,所以大家就對她敬而遠(yuǎn)之了?!?
說來,還是那日賈敏親自去給她過生日惹的。曾凈曾和母親說過一回,怎么那日賈敏偏偏親自去了,按理,不該去的。不料她母親卻說,似近實遠(yuǎn),唯有明眼人才能看出來,其中的原故卻同了曾凈說過,這些話曾凈自然不能同黛玉說,正欲再說時,忽然聽外面有人進來,通報說:“姑娘,葉太太打發(fā)人送東西來?!?
黛玉聽了,忙向曾凈告罪。
曾凈笑道:“妹妹先料理事情要緊,我先看妹妹近日的功課?!?
黛玉點點頭,去了前廳,小王氏打發(fā)了心腹婆子過來,送上四色禮物,恭敬地道:“太太意欲來辭別的,聽說林太太不在,便命我將給這些送給姑娘,權(quán)作姑娘芳辰之賀,等到姑娘生日時,我們太太竟是不能來了?!?
葉停和林如海不和黛玉深知,但是小王氏卻和賈敏頗好,待自己亦極和善,聽聞辭別之意,忙問道:“這是要去哪里?怎么沒有一點兒征兆?”
來人見黛玉談舉止不俗,想起小王氏的囑咐,便笑道:“京城里給我們老爺謀了個從四品的缺兒,在工部任職,吏部文書還沒下來,消息先送來了。我們太太先行一步,等明兒文書下來了,我們老爺也啟程回京?!?
黛玉聽了,忙賀喜道:“恭喜,此事我們竟不知,等大家都知道了,必定上門道賀?!?
來人不禁笑了,連稱不敢。
從林家出來,這婆子先去回小王氏,滿嘴夸贊黛玉,小王氏道:“林姑娘打小兒就伶俐得很,我看著長大的,你才見到多一點子?可惜咱們家兩個哥兒都是淘氣的,也不敢妄想,誰若是做了林家的東床,那才是前世修來的福分,積了幾輩子的陰德。”
婆子笑道:“太太說得極是,不過咱們大爺二爺都是好的?!?
小王氏不以為然地道:“他們好不好,我還能不知道?你看看,多少人打著林家哥兒姐兒們的主意呢,竟也到我頭上來了?!?
聞,婆子十分納罕,道:“這是怎么說?”她是小王氏的心腹配房,說話亦無忌憚。
小王氏冷笑一聲,滿臉諷刺,喝了一口茶后,道:“也不知道誰回京后,多嘴多舌地跟他們說我和林太太交情甚好,并沒有因為我們老爺就疏遠(yuǎn)了的,于是就有人寫了書信給我,讓好從中斡旋,好如了他們的意?!?
年下收到回禮時,她竟收到了好幾封信,有王子騰夫人的,有楊旭太太的,也有王夫人的,皆提到了讓她多多幫襯劉太太些,好撮合楊茹和林睿的婚事,說這是他們幾家都愿意的,榮國府、王子騰家、楊家和南安王府都覺得這門親事極好。楊茹是楊家的女兒,和王家、賈家世代交好,南安王府和他們亦然,南安太妃又是自己家的親戚,因此南安太妃也來了一封信,只有成了親戚,才好免了多年前的那場是非。
小王氏當(dāng)即就把書信一把燒光了,楊家她不認(rèn)得,王家賈家和她有什么相干?她自己只顧著自己的兒女,管別人做什么?
小王氏是父母的獨女,她父母很是掙了一些家業(yè),當(dāng)年母親去世,父親不愿續(xù)弦,要過繼子嗣時,王子騰收了王豪的銀子,做主把王豪的兄弟過繼到他們家。她和父親本已看中了一個三歲的幼童,父母雙亡,長兄長嫂又不愿照料,他們家也樂意,自己家也想好生將其撫養(yǎng)長大,以承香火。不曾想,抵不過王子騰的權(quán)勢,所有打算竟是一場空。
王豪的兄弟進門后,頤指氣使,把所有家業(yè)都當(dāng)成是他自己的了,還不讓父親把攢了多年的嫁妝給自己,險些氣死自己的父親。幸而自己的父親性子要強,硬是攥著家業(yè),拿了一半給自己做嫁妝,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送自己出閣,但是自己出閣后不久,父親就被王豪的兄弟氣死了。因此小王氏對王子騰、王豪一干人心懷怨恨,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相助。
小王氏得知葉停即將調(diào)任的消息后,立時便要先回京,未嘗不是因為這些事。她現(xiàn)今沒有娘家依靠,不敢和那些人家作對,但是自己進京了,距離江南數(shù)千里遠(yuǎn),不理江南諸事,不幫楊家說和,一切都怨不得自己。
葉停全然不知此事,他在揚州多年,皆在林如海麾下,早盼著回京了,等小王氏帶著兒子走后,好容易盼到陽春三月,調(diào)任文書果然如約送來,卻是成了賈政的上峰,忙忙地與人交接,行李都是打點好的,只等著交接完就能啟程。
不料在他啟程前一日,忽然得到消息說,林如海的長子林??贾行悴帕?。
葉停呆若木雞,問道:“林睿今年還沒滿十四歲罷?”
打探消息回來的小廝回答道:“年底才滿十四歲呢。真真是有本事,不知道林大人是如何教導(dǎo)的,想當(dāng)初,經(jīng)過林大人教導(dǎo)的,大多都年紀(jì)輕輕進學(xué),誰不說林大人的才氣高。榮國府的鏈二爺、珠大爺,如今的林大爺,還有太子妃的兄弟,今年不到十三歲,亦中了。不過林大爺是頭名,俞哥兒是第九名,饒是這般,也是天縱之才?!?
葉停聽了這番話,一時之間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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