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鴻逵的神色凝重,應了一聲,快步跟了上去,與鄭森一左一右,跟在鄭芝龍身后。
穿過幾重月洞門,沿著回廊行走。
廊外假山池沼在暮色中顯得影影綽綽,遠處宴席的喧囂被逐漸拋在身后,只剩下三人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響。
秋日陽光已褪去了午時的熾烈,變得醇厚而溫柔。
鄭森和鄭鴻逵兩人跟隨著鄭芝龍一路前行,深入宅邸之中。
行至一處傍水而建的涼亭之下,鄭芝龍像是耗盡了力氣般,在冰涼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還記得我們在海上的日子嗎?”
鄭芝龍的神色深沉,目光投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池水,仿佛那水中倒映著往昔的驚濤駭浪。
“我無論如何,都難以想到今日,竟然能夠躋身列侯之位……”
鄭芝龍的目光幽幽,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如夢似幻的恍惚。
亭內一時寂靜,只有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
鄭森與鄭鴻逵肅立一旁,靜靜聽著。
“這天下,早就不是從前的天下了,在我等昔日看來,猶如擎天巨柱、巍峨不可攀的大明,幾度沉浮?!?
鄭芝龍攏了攏微涼的衣袖,聲音愈發(fā)低落。
“天下局勢風云變幻,瞬息之間已是改天換地?!?
鄭芝龍的神情凝重,語氣低沉。
“改朝換代,已是定局,陳望登基為帝,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等到整個天下重新一統(tǒng),陳望便可與憑借這曠古爍今的赫赫武功,名正順的成為天下之共主……”
鄭芝龍的語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海州那邊的事情,你們應該也都知道了?!?
鄭森和鄭鴻逵兩人對視了一眼,但仍舊是默然不語。
海州的事情,他們自然知道。
如此之多的木料,如此之巨的人員調動,怎么可能完全隱瞞的住。
他們派去的探子沒有人將消息帶回來。
但是沒有帶來任何的消息,實際上就已經是帶來了許多的消息。
海州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座巨大的軍港,而在海州的港口之中,現在不知道已經下水了多少艘戰(zhàn)船。
不僅僅是海州,陳望現在所擁有的內河水師,兵將有一萬五千之巨,皆是敢死奮勇之卒,有戰(zhàn)船五百余艘。
雖然實力上仍然和他們鄭氏有不小的差距,內河水師終究一直在內河航行,出海之后戰(zhàn)力必然銳減,暫時還撼動不了他們鄭氏在外洋的霸主地位。
但是這才多久的時間,陳望的麾下已經有如此之多的水師,算上海州那支被一直以來隱藏著的艦隊,實力只怕是已經不弱于他們多少。
陳望在如此短時間內就能組建這般規(guī)模的水師,其決心已經預示了一切。
而這,還僅僅只是開始。
“陳望想要做什么,我清楚,你們應該也清楚?!?
鄭芝龍心如明鏡,陳望是絕對不會容許任何的事物脫離他的掌控。
“等到陳望稱帝的時候,他也絕不會放任外洋仍然存在著一支不屬于他的勢力。”
鄭芝龍想了很多,但是想的越多,他便越絕望。
因為他根本找不出破局的辦法,靖南軍的強大令人絕望。
他縱橫海上二十年,第一次感到所有的退路都在閉合。
鄭芝龍凝視著手中的圣旨,他的心緒起伏,列侯的爵位讓他難以拒絕。
但是真的讓他放棄這半生拼命換來的基業(yè),將艦隊、商路、所有的一切,全都都拱手獻上。
他的心中,實在是不甘。
“父親?!?
鄭森的身形挺拔,正氣凜然。
“大勢如潮,滾滾東流,燕國公定鼎天下已是必然。”
“南唐后主李煜每年向北宋進貢大量金銀,處處讓步,甚至表示愿意取消南唐國號,自己改稱江南國主,但是接過如何?”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宋太祖容不下南唐的存在,燕國公也絕不會容得下父親在外洋的權勢……”
鄭森的話并沒有說完,便已經是被鄭鴻逵所打斷。
“明儼所確有道理……”
鄭鴻逵的雙眉緊蹙,語氣沉凝。
“但是陳望今日能給得出列侯之爵,正是因為我鄭家掌著這海上權柄,艦隊銳利,商路通暢,欲投鼠而忌器?!?
“若是大哥將艦隊、商路這些我等安身立命之本拱手相讓,屆時……我等不過人家砧板上的魚肉……”
鄭鴻逵的神情掙扎,不過他卻是沒有鄭芝龍心中的不甘,更多的只是憂慮。
“嘉靖年間,胡宗憲招撫汪直時,許諾豐厚,辭懇切?!?
“然其結果如何?”
“汪直輕信人,交出兵權,便成了砧板上的魚肉,最終身死族衰,苦心經營的海上基業(yè),頃刻間煙消云散……”
“大哥,非是弟弟危聳聽,今日之勢,與當年何異?”
“汪直舊事在前,實不可……”
鄭森橫眉立目,直接開口打斷了鄭鴻逵的話語。
“燕國公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更兼胸懷四海,布仁德于天下,行事無不光明磊落,堂堂正正,豈會用陰謀詭計而害我等?”
鄭鴻逵的神色冰冷。
“若是陳望真是光明磊落,你以為天下怎么會有如今的燕國公?”
鄭森年輕的臉龐瞬間漲紅,他想要反駁。
但是腦海中卻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那些在權力斗爭中悄無聲息消失的對手。
他張了張嘴,最終沒能吐出辯駁的辭。
鄭芝龍緩緩閉上了眼睛,亭內只剩下秋風拂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永不停歇的海浪聲。那海浪聲,曾是他二十年來最熟悉的安眠曲,象征著無拘的自由與掌控一切的力量,此刻卻如同命運的倒計時,敲擊著他內心的煎熬。
一邊是靖海侯這夢寐以求的列侯尊位,足以洗刷掉他的??艹錾恚庖嵤系拈T楣。
而另一邊,則是他半生心血凝聚的海上帝國,是數千艘大小艦船、數以萬計的從眾、富可敵國的龐大貿易網絡。
這是他的根基,也是他此刻被忌憚、被籠絡的緣由。
“汪直……”
鄭芝龍在心中默念汪直的名字,他的心中彷徨。
放棄基業(yè),換取尊榮,或許能得享一時富貴,但鄭家海上霸業(yè)的根將被徹底斬斷,未來生死榮辱皆操于他人之手,任人魚肉。
拒絕尊榮,堅守海上,則意味著要與一個幾乎不可能戰(zhàn)勝的龐然大物正面對抗,結局很可能同樣是毀滅,甚至更為慘烈……
赫赫上國,煌煌大勢。
被時代裹挾的命運。
終究。
只能隨著時代而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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