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暫時不用面對流寇的主力,這與龐雨的判斷一致,流寇應(yīng)當(dāng)不會在短期重復(fù)經(jīng)過同一地區(qū),一是地方殘破不易獲得糧食,二是百姓草木皆兵,有點風(fēng)聲就要跑路,就像太湖、宿松這樣的,流寇來了也搶不到多少東西,倒是黃梅那些地方更危險。
解除了警訊之后,史可法準(zhǔn)備領(lǐng)兵返回府城,因為桐城方向又有警報傳來,依然是來自舒城方向,消息比上次模糊,還不能確定真實性,但安慶要做些預(yù)備,軍隊也需要回駐地休整。
在回軍之前,龐雨建議進行一次演練,展示安慶的軍事力量,為太湖提振民心。
龐雨這樣做自然有擴張自身信用的私心,但史可法哪里能理解這些道道,痛快的批準(zhǔn)了此次行動,由守備營和標(biāo)兵共同執(zhí)行。
史可法等官吏占據(jù)城樓,土城上則擠滿附近的百姓,人人興高采烈。
守備營排出了兩線戰(zhàn)陣,第一線是六個局的戰(zhàn)兵,第二線是預(yù)備兵和親兵隊,兩翼是騎兵。
第一線六個局首次排出了進攻隊形,每個小隊成兩列縱隊,第一排刀盾后四排長矛,每局配屬十名弓箭手,左右各五名,全陣五列縱深。
一些哨騎散步在前方,模擬對抗對方零騎,不時從陣前馳過,往曠野射出一些輕箭。
變令炮后,龐雨在城樓上揮動令旗,土墻上安靜下來,等著看接下來的大戲。
隨著一聲巨響,隊形中央白煙噴發(fā),薄鈺那門銅炮射出一發(fā)五斤的鐵彈,在三百步落地時煙塵四濺,土墻上一片喝彩。
再一發(fā)之后,鋇螺響起,全軍齊聲唱“殺”,肅殺之氣頓起。
城樓上的官吏也興奮起來,紛紛交頭接耳。
隨后中軍步鼓響,各局認旗前傾,第一線六個局踩著鼓點向前移動,整齊的腳步聲轟轟作響,密集的長矛有節(jié)奏的聳動。
史可法看得興起,走前了兩步,龐雨眼角見到楊卓然落在后面,正在準(zhǔn)備跟過去。
這幾日在太湖城外防備,楊卓然在陪史可法,龐雨還沒能與楊卓然單獨說話,乘著這個機會,龐雨側(cè)移一步對楊卓然躬身道,“楊大人?!?
楊卓然見是龐雨,馬上移過來一步,“龐將軍大將之才,數(shù)月練就如此虎狼之師。”
龐雨連忙謙虛,這幾日守備營紀(jì)律嚴(yán)明,又是自帶糧草,與潘可大所部高低立判,在太湖衙門和民間都風(fēng)評極佳,現(xiàn)在又體現(xiàn)了高超的戰(zhàn)力。
但其實他自己知道,演練時候就像一個人單獨練拳打套路,看起來很好看,但真跟人打斗的時候,大多都成了潑婦拳,就沒這么好看了。
周圍人湊近了城墻看步營推進,并無人關(guān)注,龐雨抓緊時間直入主題道,“楊大人為太湖筑城操勞,此乃功在千秋之事,但筑城畢竟尚需時日,中間難免流寇襲擾,大人籌措的錢糧存放于縣城,未必那么穩(wěn)妥?!?
楊卓然露出警惕的神色,一個武人提到自己衙門的錢糧,確實值得警惕。
“那龐將軍的意思……”“楊大人不要誤會,在下有一熟識在安慶開有大江銀莊,桐城、懷寧、望江的預(yù)征錢糧都在此銀莊放利。
因太湖無城,將筑城的大筆錢糧存于縣治,猶若懷財夜行,流寇最善用諜探,若是探得此事,原本不來的恐怕也要來了,下官為太湖百姓計,筑城時日長久,錢糧不是旦夕用盡,可將此銀錢存于銀莊,既免了有人覬覦,又可為百姓食利?!?
楊卓然聽了略微放心,但畢竟龐雨是個武人,他不是那么放心,仍是有些遲疑。
龐雨繼續(xù)低聲道,“大人可以放心,放利之時有契約為憑,其他幾縣簽約時都是由通判陳大人為中人擔(dān)保?!?
聽了陳仕輔擔(dān)保,楊卓然頓時釋然,那是府衙的佐貳官,可信度自然遠勝龐雨。
不過他是個老道的人,此時眼神靈動的微微的轉(zhuǎn)動,已經(jīng)在考慮其他方面。
“龐將軍介紹的熟識,自然是信得過的。
放利有放利的規(guī)矩,本官原本不在意利錢這些微末之事,但這錢糧是百姓籌措而來,總要問清了才好定下?!?
龐雨理所當(dāng)然的道,“生意歸生意,大人自然該問。
其他縣預(yù)征糧是年利一錢八分,但其他利錢是一錢?!?
楊卓然神色不動,他崇禎四年的進士,在其他職位上也有數(shù)年時間,雖不是坐堂官,但對衙門的借貸有所了解,在白銀越來越緊縮的明末,龐雨這個一錢的利息有些低。
他點點頭道,“那本官要與那些士紳商議才能定奪?!?
龐雨知道這句話就是拒絕,后面就沒下文了,原因還是利息低。
但他也承受著巨大的經(jīng)濟壓力,短期內(nèi)不能再用那么高利息的資金。
當(dāng)下也是神色不變的道,“他處銀莊或許能多給些利錢,但有些東西,他們給不了大人?!?
說罷對著后面一揮手,鼓點更加密集,下面發(fā)出陣陣喊殺,已在演練交戰(zhàn)。
龐雨看著楊卓然的眼睛,“如果流寇入侵太湖,大人需要先到安慶求援兵,馬快跑一天報信,安慶調(diào)兵少說三天。
流寇進軍極快,可能數(shù)股流寇同時入侵宿松、太湖、望江、潛山,四天時間他們能做很多事,安慶遠水難救近火,大人又守土有責(zé),這中間的為難處,下官甚為體諒?!?
這句話中,籌碼就是龐雨的守備營,尤其在展示了戰(zhàn)力之后,在楊卓然的心中已經(jīng)形成了依靠,也無論太湖筑城是否完成,有沒有軍隊的救援,對太湖的安全才是至關(guān)重要的。
楊卓然要與史可法建立個人感情,也是希望在緊急時刻史可法能先救援太湖,畢竟他的性命已經(jīng)與太湖綁在一起。
對他這樣的知縣來說,最難的就是那句守土有責(zé),在目前朝廷的處置政策里,棄城而逃是死罪,即便那是一座沒有城墻的城池,而留下來同樣會被流寇殺。
楊卓然從來到太湖那天起,就處于這樣的進退兩難之中。
而龐雨剛才的意思,如果不按一錢的利錢存在大江銀莊,守備營絕不會救援太湖,把利息問題轉(zhuǎn)換為了生死問題。
楊卓然立刻露出了遲疑,他的處境被對方完全看透,龐雨兩世的經(jīng)歷中,認定了一個準(zhǔn)則,只要抓住了對手的弱點,就不需要繞圈子,也絕不會憐憫。
城外喊殺聲急,所有觀眾熱情高漲,混沒想到這小小的城樓上還在進行另外一場沒有硝煙的廝殺。
龐雨給了片刻讓楊卓然消化,隨后左右看看后道,“今日見了楊大人為太湖百姓的辛苦,下官也頗為感佩,出于對楊大人的敬重,守備營可以考慮在靠近太湖的地方駐軍,若太湖有警,兩日之內(nèi)就可以趕到太湖,不知這個利錢是否足夠。”
楊卓然有了一個臺階,同時龐雨拋出的這個籌碼也很重,當(dāng)然他不知道龐雨原本就打算在石牌駐軍,此時包裝成了特意為太湖提供的籌碼。
“若是四縣同時有警……”龐雨淡淡道,“在下方才說,若太湖有警,就會救援太湖,只涉及太湖?!?
楊卓然得了想要的答復(fù),又打量龐雨半晌,“龐將軍考慮的駐軍是在太湖,還是在靠近太湖之地?”
龐雨不由笑了起來,這個楊卓然果然老道,如此時刻還能想到駐軍不能在太湖,因為駐扎在太湖,最后可能就是地方供應(yīng)錢糧,還得擔(dān)心兵災(zāi),對楊卓然這個牧守的工作未必有利。
“太湖之外不遠,兩日行程之內(nèi),平日不需太湖供應(yīng)錢糧?!?
楊卓然眼睛轉(zhuǎn)動片刻后盯著龐雨,“一日行程?!?
龐雨此時反而感到輕松,如此講價比繞來繞去好多了,不由露出了溫和的笑容,“事在人為,兵將走得快點就是一日行程?!?
楊卓然略作考慮后肯定的道,“楊某覺得龐將軍方才說的有理,大筆銀錢存放于無墻之城,非是長久之計,貴友的銀莊是個好去處,將軍駐軍太湖左近之日,便要勞動龐將軍代為引薦?!?
龐雨拱手道,“一為定?!?
此時城外馬蹄隆隆,演練已經(jīng)進行到尾聲,守備營和標(biāo)兵的馬隊出動,開始追擊殘敵,相對拱手的兩人相視一笑。
……注1:乾隆《太湖縣志》:輿地志:“(太湖筑城)是時初值兵火,民尚殷饒,爭樂助公役,故經(jīng)費六萬有奇,未支公帑?!?
修建工作在崇禎九月三四月開始,款項籌備應(yīng)當(dāng)在八年年底前已完成大半。
上一章注1:康熙《安慶府志》,市:石牌,城西百里,通潛太宿望四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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