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雨說完轉頭繼續(xù)走,周月如氣得直喘氣,她原本是想責問龐雨根本看不出任何傷勢,為何讓周家賠那么多錢,而且還讓自己來幫傭,結果開口一個稱呼問題被平白訓斥一番,此時失了氣勢,一時也不敢再問。
“路上這點時間呢,就跟你說說女傭的主要工作。
午前呢,我就在衙門里認真上班,你女幫閑不好進去,但也不是沒事,先把午飯的地方訂好,口味要稍重一些,少爺我是個生活精致的人,飯前要先吃點水果,記住不是飯后,飯前吃更好吸收,才能幫助消化,吃完飯要用鹽水漱口,然后泡一壺茶…泡什么茶還沒想好,你一會去看看價格…”在龐雨的絮叨中,片刻到了縣衙八字墻,龐雨停下對周月如隨口畫個大餅:“今日是你幫閑第一天,少爺我給你的入職培訓就一句話,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不要看不起幫閑,你要干一行愛一行,干得好了也能出人頭地…”周月如白他一眼,“沒聽過幫傭能出人頭地的?!?
“不準頂嘴,幫傭得看給誰幫,龐少爺家的幫傭就是能出人頭地,干得好還有獎金,沒準不要你幫傭半年,還能賺一筆銀子回去補貼家用。”
周月如這兩天滿腦子都是錢的事情,周家經此一役,可謂損失慘重,比龐家還慘,不但周掌柜受了大苦,鋪子里面一點流動資金都沒有了,此時一聽有銀子,精神頓時一振。
周月如遲疑的道,“那我現(xiàn)在干啥?”
“跟這兒等著,少爺我進去看看有沒有差事發(fā)派。
有就帶你去,沒有的話,咱倆開房去?!?
“這兒等?”
周月如沒聽懂開房的意思,但周圍環(huán)境是看到的,旁邊不少吃公門飯的幫閑代板之類,不乏歪瓜裂棗面目可憎之輩,好些人還在不懷好意的朝她打量。
“要不我也跟你進去吧,那些人,我有點怕?!?
龐雨順著她目光看了一眼,突然拉住周月如手臂,一把拖過來摟著肩膀,然后對著八字墻的人群大聲道:“門口站的都聽好了,老子是皂班的龐雨,這女子是我的幫閑,不管誰都不要打她主意,誰要是有想法的,現(xiàn)在就出來跟老子說?!?
周月如嚇呆了一般,根本沒想起來怎么反應,呆呆的看著龐雨。
八字墻的各色人等果然都看過來,露出各色各樣的表情,有不在乎的有看熱鬧的,有嘲笑的有冷笑的,有鄙視的有兇狠的。
從明初以來,明朝地方政府的編制就從未滿足過施政的需要,各地都有不少的編外人員,明初是加勞役或是各里各坊派送,明中之后隨著商品經濟發(fā)展,地方需要處理的事務越來越多,編外人員也就越來越多,就是俗稱的幫閑,跟著吃公門飯,有些是有干實務的能力,比如何仙崖這樣的,但更多的是青皮喇唬,并非善類。
龐雨摟著周月如,大大咧咧的環(huán)視半圈,凡遇到兇狠的目光,龐雨便直接對視,并記下那些相貌。
一圈掃下來,龐雨笑笑道:“既然沒人出來說話,那就是沒人打主意了。”
說完才放開周月如道:“看到沒,這里都是好人,在這縣衙門口,沒人敢動你?!?
周月如都不及追究摟抱的事情,口中道:“我看他們都兇得很,還是想進去?!?
龐雨盯她一眼,“那你帶銀子了嗎?”
“沒帶,我家銀子全都給你了?!?
龐雨指指里面儀門中間的六扇門頁,“沒帶銀子你進去干啥,沒聽過衙門六扇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乘著周月如一愣的功夫,龐雨已進了大門。
早上點卯這個時點人最多,龐雨跟在一眾衙役身后從儀門進大堂,這縣衙的儀門橫向三架的開間,每架兩扇門頁,總共就是六扇。
明代衙門往往被俗稱為六扇門,就是如此由來。
至于武俠化的明朝特務機構六扇門,則只是小說家胡編的。
不過這六扇門屬于正門,當官的才能走,龐雨他們是沒資格走的,儀門兩側各有一個便門,東進西出靠右行駛,才是平常用的。
從便門進來便是縣衙大堂了,大堂不光是一個堂,儀門進來一方池塘,池塘還是活水,就是前日放燈的那條河道,周邊綠樹環(huán)繞,塘中左右各一假山,一座石橋橫跨池塘,桐城人稱為堂前橋,過橋之后便是一塊鋪滿青石板的空地,左右兩列廂房,兩邊共八個大開間,就是縣衙重要的六房等辦事機構,廂房上面就是縣衙大堂了,是知縣處理公務的場所。
此時中間的空地上站滿了人,都是縣衙中的各色人等,六房司吏、牢頭、陰陽、醫(yī)官等人站在前排,衙役、夫役頭子、少許里長和里冊書等人則站在后面,各人低聲交談著,打發(fā)等候早堂的時間。
龐雨眼中所見,有點職位的都架子十足,衙役夫役則都有點形象猥瑣,要么圍著吏目奉承,要么就縮在后面不敢交談,龐雨感覺自己應該是最有氣質的一個衙役。
龐雨穿過人群,最后擠到了右側廂房的最上邊。
這間房還在吏房之上,那里就是縣衙的承發(fā)房所在,取上承下發(fā)的意思,主要處理文書、傳達指令,類似后世各機構的辦公室,承發(fā)典吏(注1)就是桐城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在縣衙中屬于很有地位的吏員。
承發(fā)官姓唐,年齡不小了,留著打理整齊的枯黃胡子,身穿玄色青衿,頭戴四方平定巾,衙役們都叫他唐承發(fā)。
這承發(fā)官在縣衙可是實權部門,考勤是之一,還有官司放告,以及上傳下發(fā)文書,只要是知縣沒指定的,就是承發(fā)司吏來派,哪個房得罪了他,好差事沒分,苦差事次次少不了。
就龐雨打官司這事,承發(fā)官不光能讓周家脫層皮,連龐雨也能脫層皮,因為放告排號都在承發(fā)官手上,他永遠給你排在最后一個,等幾個月都上不了堂,就算想去申明亭,只要承發(fā)官說這事兒太嚴重,不該申明亭管,那就一點辦法沒有。
所以對皂隸來說,這承發(fā)官根本不能得罪。
承發(fā)房門口一張長條桌,上面擺了一堆的竹片和兩個竹筐。
唐承發(fā)正坐在長桌后邊,這里就是縣衙考勤的地方,由承發(fā)司吏負責,每日早上卯時簽到,后來說的點卯就來源于此。
也就是后世七點鐘之前得上班,這上班時間不是一般的早,明朝又沒有什么周末一說,天天該去就得去。
唐承發(fā)看到龐雨過來,面無表情的揀起桌上一塊竹片扔進了左手邊的竹筐。
他如此考勤可以節(jié)約紙張,最后剩下牌子沒有入框的,就是遲到或者曠工的人,只記錄他們就不用花費多少紙張。
龐雨還未開口,那唐承發(fā)已經一臉冷淡的說道,“龐雨,聽說你頭上開了口子,官司沒放告就了結了,是不是傷勢一早就好了,那為何這許久都不來衙門當值?!?
龐雨聽他語氣不對,但應該不是牢子告狀,因為何仙崖和焦國柞都并未提及牢子和承發(fā)房有啥厲害關系,稍稍一想后湊到他身邊低聲道:“還不是托唐承發(fā)的福,傷勢都大好了,昨日剛了結了訟告,今日就來點卯了,這些時日告假給大人添了麻煩,放告撤訟之事全仗大人給的方便,小小心意請不要嫌棄。”
說完把準備好的兩塊銀子籠在袖子里面,放到唐承發(fā)的手中,唐承發(fā)在手中掂了一下,足足有四兩,一個小官司分潤四兩銀子不算少了,他稍有點意外,不過口中也沒說什么。
這也是龐雨對銀子使用缺少心得,不過唐承發(fā)理解成了龐雨故意討好他,心下覺得這個唐家傻子難道開竅了。
龐雨心中也松一口氣,知道昨天撤訟狀必經承發(fā)官,昨日拿到銀子就該先來給唐承發(fā)分潤,想來是唐承發(fā)沒見到銀子,心中已經記了他一筆,好在自己給的不算少,勉強把這一關過了。
不過唐承發(fā)一向對龐雨便比較看輕,收了銀子也沒有任何表示,而是冷冷看看龐雨道:“日后記著些,申明亭了結,不光是刑房了結,承發(fā)房此處排了號,同樣要了結,否則一不小心送到堂上了怎辦,耽擱了堂尊的大事誰擔待得起?
就算你是傻點,但在衙門做事,規(guī)矩總是要懂的?!?
龐雨心中罵了一句,自己受這么重的傷,同僚之間連個問候都沒有,還一副兇狠模樣,難道明朝的同事關系都是這樣。
一會還得去刑房走一趟,給司吏打點,仔細算下來,各方打點完,這官司自己只拿到十幾兩現(xiàn)銀而已,他這還是內部人員有便利,要是平常人,就走不了申明亭,一旦過堂的話,要通過訟棍賄賂相關人等,那邊更不止那點提成,衙門里里外外得拿走七八成。
“這他媽官司打的,以后不能干這破事,得找大生意做?!?
龐雨低聲嘀咕兩句,對著唐承發(fā)低頭哈腰幾下,退到了后面皂隸的位置站好,左右張望一番找到了焦國柞。
焦國柞估計是剛分了銀子,看著神清氣爽的模樣。
“大哥遇到啥喜事怎地?”
“還不就是那點事,昨晚老子用分的那點本錢,又贏了七兩,那手氣絕了,要不是殷麻子跟人打起來壞了場子,老子少說要贏二三十兩?!?
“那么多?”
龐雨還待再問,大堂右邊縣丞衙的方向三聲云板敲打,這是第三通梆子響,俗稱“傳三梆”,表示坐堂官梳洗完畢,馬上要出來辦公了,堂下眾人都停止說話,安安靜靜的按列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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