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具:飯罾,水缸,土礱,石磨,鹽甕,酒甕,油甕,筷箱,笊籬……
文具:算盤,硯臺,油燈,木禾盒,帆布書包,鋁飯盒,三角板,圓規(guī)……
不知不覺,獨依已寫下兩百多個名詞,大部分無法在漢語詞典里找到對應的詞匯,只能用字記個讀音。獨依對敦煌說,這些名詞,就構(gòu)成了一條農(nóng)耕文明的長河。
這些物件,在蒜頭心里激起陣陣浪花。蒜頭走到神案前,點了一支香,對著燈花遺像喃喃地說,那么多日子,就這樣過去了,只留下這些物件了!
這時,敦煌臉朝墻上說,那些獎狀要小心取下來,裝裱好。
蒜頭說,還有抽屜里保存的那些字據(jù),以及你們讀過的課本,生產(chǎn)隊的記賬本,竹木砍伐證,房子地基政府批復文件,特別是有玉的判決書,私塾讀物,如《解學士詩話》,詩文冊子,你的本子,我那個《春天來了》的作文本,統(tǒng)統(tǒng)保管好了!
獨依說,還有一個重要物件,就是青磚枕頭。鯤鵬說,對對,有這些特殊的用物作為標本,以小見大,這是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正如燈花所說的:青磚依舊在,一枕夢黃梁;世事多宛轉(zhuǎn),土屋復榮光。
回城之后,獨依回到了自己的家。獨依博士即將畢業(yè),又在一家雜志社兼職。她回到家里,抓緊時間完善博士論文,和處理雜志社文稿。這些資料,存放在自己家里,獨依不得不回家。
看到女兒歸來,?;⑻匾獯螂娫捊o敦煌,表達了欣喜和感激。敦煌說,還有事要請獨依過來,鯤鵬的設(shè)計圖紙弄好了,要叫獨依一起前來把關(guān)!
?;⒄f,我一起過來吧。在敦煌家里,鯤鵬打開規(guī)劃圖,一處處指點著,講起了展覽的思路。獨依發(fā)現(xiàn),這不只是河村的規(guī)劃,還是整小鎮(zhèn)的規(guī)劃。
鯤鵬說,我順便考察了小鎮(zhèn),為鎮(zhèn)里提供一個參考。你看,古鎮(zhèn)的地形就像太極雙魚,又像龍鳳呈祥,而我們家現(xiàn)在這棟古宅子,從位置上看就是太極雙魚的擺尾,龍鳳呈祥的龍頭。
敦煌看了,說,好,好,我們非常滿意,小鎮(zhèn)的領(lǐng)導保證滿意!蒜頭說,看來神婆的六天六夜沒有白講。
再次去河村,一年之后,獨依仍然和鯤鵬一起去。燈花的后裔,要在河村改造好的大廳里要舉辦一場隆重的婚禮。新郎是三十多歲的大齡男孩。
婚禮當天,新郎要在縣城最好的酒店舉辦宴席。宴席前,新郎堅持要回到老家舉辦傳統(tǒng)的婚禮。為此,燈花的后裔組建了浩浩蕩蕩的車隊,從縣城往河村開去。鯤鵬的車子,就在這個車隊里。鯤鵬的車子里,坐著敦煌、獨依、薪火三人。
進河村的路上,敦煌悄悄告訴獨依說,婚禮遇到一個難題。這跟燈花有關(guān)。按照婚禮,新娘進家門,新郎的父母要在家門口迎接。但是,新郎的父親英年早逝。如果母親一個人迎接新娘,就顯得不吉利。當年燈花就是單親迎新娘,讓撿狗和書聲的婚事留下隱患,要么早逝,要么不諧。
族人正在勸新郎的母親,婚禮時干脆找一個男人替代。
獨依聽了,大吃一驚,這父親還可以請人替代?敦煌笑著說,這個替身早就有了,我們族人早就接受了這個男人,他是新郎的義父。接著,敦煌講起了新郎的另一段家族史。
這是“講古聞”的續(xù)集。燈花去世后,撿狗把青磚枕頭抱到自己床頭,代替了原來的稻草枕頭。蒜頭的磚房建好后,撿狗沒有下去居住。只是過年過節(jié),新房里吃完團圓飯,吃完后又在夜色中走回老房子。
有一年,兒孫都進城安居了。撿狗進城住了一天就回到老家。他離開了家里的青磚枕頭,整宿沒有睡著。在城里住了幾天,撿狗就覺得不習慣,出門是車輪滾滾,進門是電燈電視,整個人有雙腿沒去處,倒成了一個小腳女人,只能在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
梅江邊自由慣了的腳板,水里山上忙碌慣了的雙手,像舢板在樓房擱淺,等待著腐朽。撿狗想著燈花的墓地,過完中秋節(jié)就回去了?;氐嚼衔?,撿狗習慣地叫一聲姆媽。燈花去世后,這個習慣保留著。
但每次都是失望,沒有回應。過了半年,撿狗才慢慢習慣空落落的大屋子。他每天起來到井邊摘菜、井里挑水,每次都要到燈花的墓前看看,與母親說說話?;氐郊依?,煮了飯就端在母親遺像前,說,姆媽,吃早飯了!聽不到回聲,淚水就禁不住流下來。
站在燈花的遺像前,撿狗總是喃喃地說,姆媽,你一輩子多不容易呀!自我從五歲開始,你就守寡帶著我和弟弟,一雙小腳在房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始終為兒孫們操心。
撿狗最喜歡雨天。在天井滴答的雨聲中,撿狗在門框上釘一個鐵鉤,用一只轉(zhuǎn)輪打起了繩。繩有棕繩麻繩,棕繩堅韌扎實。挑谷的籮筐用粗繩,收割季節(jié)特別暢銷賣,梅江人家都知道撿狗的繩結(jié)得扎實可靠。撿狗繩結(jié)得好,是心靜手穩(wěn),撿狗心靜,是姆媽燈花就在身邊。
結(jié)繩的時候,燈花在一邊紡線,或者閑坐,雨聲嘩嘩,轉(zhuǎn)輪嘰哩咕嚕叫著,此情此景在撿狗腦子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一到雨天,撿狗又拿出了轉(zhuǎn)輪結(jié)繩,但燈花不在了,撿狗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沒了力氣,坐在姆媽坐過的竹椅上發(fā)呆。
沒有燈花的房子,永遠是空蕩蕩的。撿狗習慣了井邊和家里交替,房子和墓地交替。有一天,撿狗到井邊摘菜挑水,突然看到燈花的墓碑滿是泥巴。他大叫起來,誰家的孩子干的缺德事?墓地是玩泥巴的地方嗎?沒有人應聲。
撿狗找到弟弟說,姆媽的墓碑上有泥巴,你知道是誰干的嗎?書聲說,是我干的!
撿狗大吃一驚,說,你瘋了嗎?姆媽一雙小腳,年輕守寡,父親走時你才三歲,一直以來偏愛你,日夜紡線供你吃供你喝,還讓你進私塾念書有工作。你不思報答,我不跟你計較。姆媽跟著我起灶吃飯,你幾時過來照顧過他?
書聲低著頭,不吭聲。撿狗又數(shù)落起來,追問原因。過了許久,書聲才說,我知道姆媽偏愛九生,但她為什么拿走九生的壽年!你看那幾個孩子,多么可憐!我去墓地跟她說,她不理答我,我就跟她生氣!
撿狗說,我們多幫著九生那一家子吧!放心吧,如今的年代不比過去,我們姆媽愿意守寡,現(xiàn)在的媳婦未必愿意!如果九生的婦人走了,那三個孩子就像我們當年一樣,要吃苦了!此后,撿狗不時用賣繩的錢接濟九生家。
有一天,書聲急匆匆走進門來,報告九生家的被人欺侮了,讓大哥去幫忙。撿狗二話不說,操起一把柴刀,扎進腰帶,就像當年抓丁一樣,往九生家走來,一看,卻見兩個女人廝打在一起,一個是九生家的,一個卻不認識。旁邊的人說,那女人是外地來的,來九生家找回自己的男人。
九生走后,繁重的農(nóng)活壓在了婦人的身上。有人勸她改嫁,九生家的說,奶奶二十七歲守寡,我也得學著樣,不敢破了家風。幾年后,她沒有改嫁,卻讓一個男人進了家門,幫她耕地種田。
兩人沒有談婚論嫁,村里人就把男人當作上門女婿。有一天,男人的妻子知道了,特意從外地回家,找上門來對九生家的大打出手,說她搶了丈夫。
看熱鬧的人群圍滿了村場,兩個女人撕扯在一起,互相對罵著,難聽話語卻讓圍觀者聽得津津有味,哄堂大笑。撿狗沖進人群,對前來問罪的女人就是一個耳光,說,把自家男人拋在家里,只圖自己在外快活,還有臉回來興師問罪!
那女人吃了一個耳光,說,這老不死的,看我收拾你!周圍的人趕忙攔住,說老人家打壞了,你吃不了兜著走。女人看了看撿狗手上的柴刀和身上的腰帶,仿佛古代的武士,為此不敢大打出手,只好罵罵咧咧走了。
風波散了,書聲感激大哥的出力,說,以后什么都聽大哥的,我再也不會朝姆媽的墓地丟泥巴了!撿狗說,你家媳婦守寡不改嫁,這點像姆媽。但她在家里收留了一個男人,這也不要怪她吧!只要她人愿意留下,愿意把幾個孩子拉扯大,這個家就還有希望……
鯤鵬聽完故事,悄悄對獨依說,這個新郎正是九生的后人,果然應了老人家的話,幾兄弟都考上大學,在城里上班,有車子有房子,現(xiàn)在又要娶新娘子!
敦煌說,梅江邊的規(guī)矩,婚禮時需要有雙親在家門口迎接新娘進屋,族人還在勸說,就讓孩子的義父出場吧。但是她一直在猶豫。她憂慮地說,我擔心婆婆會說我!
獨依問,她所擔心的婆婆,就是燈花?敦煌點了點頭。獨依聽了非常吃驚,原來燈花已經(jīng)成為長河之燈站在后人心里,以另一種方式活在人世間!
車隊在河村停下。梅江風平浪靜,風和日麗。裝修過的土屋,在陽光下閃亮。下了車,獨依拉著鯤鵬的手,一起去看婚禮?;槎Y已經(jīng)開始,但新郎的母親遲遲沒有出來。
獨依心里暗暗希望,出來迎接新娘的,不是一個孤單的寡婦,而是兩個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未婚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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