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在外避亂,燈花孤獨守家,是那個年代的悲歡離合。與后世河村人由于打工而引發(fā)的背井離鄉(xiāng)完全不同。那是亂世烽煙中的求生,充滿著危機(jī)與險惡。由于抓丁,撿狗有家不能回。撿狗四處流浪,總是挑暮晚的時分突然回到河屋。為此,燈花每天在暮晚時分,對村外的動靜格外關(guān)注。
燈花對暮晚時分的狗叫聲尤其敏感。但她知道這些狗叫意味著兩種可能。一種是吉祥的,是兒子回到了村里。一種是不祥的,抓丁的人藏到了村里。獨依說,就像《靜靜的頓河》中格里高爾的母親,每天晚上會在籬笆邊對著星空祈禱,保佑自己的兒子們平安歸來!
那一天,村外的狗又叫了起來。燈花心猛烈地跳了起來。她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撿狗又回來了。
是的,一道高大的身影進(jìn)村了。他看到了熟悉的池塘,村場。大黑輕輕地了了幾聲,看到是熟悉的人,又搖了搖尾巴,不再叫喚。這人從江邊回到村里,看到屋子里的油燈亮著。這是無數(shù)重復(fù)的情景。燈花孤身在家,但兒子卻不能在身邊盡孝,總有許許多多告別,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
狗叫聲停息了。這人來到燈花的門前,敲響門扉。手指在敲,但這人心里卻在想,下一次,又會因為什么原因離開呢?這個人,就是撿狗。燈花盼望平安歸來的兒子。這次回來,也是逃回來的。他沒想到躲開了小鎮(zhèn)的抓丁,卻又遇到江上的抓丁。
這一年,梅江上的突然活計多了起來,因為客船突然多了起來,大都是從贛州府上溯而來,一看就是拖家?guī)Э诘娜考揖?。打魚為生的撿狗時時能夠撿到丟棄物。撿狗不知道這些人逃避什么。他們從下游往上游去,說是要去寧都州城。他們衣冠楚楚,不像是逃避的壯丁。況且,他們拖家?guī)Э凇?
但撿狗知道,這些人,顯然也是在逃生。這些船,不時需要雇請纖夫,撿狗就回村里叫上幾個人,干起了這項不需要招攬的活計。走了幾趟,聊過幾回,才慢慢了解客自何處來。
客人們說,贛州府遭到日軍轟炸,城池也在年前落到了日軍手上。政府、郵政、稅務(wù)、銀行等公共機(jī)構(gòu)分散向上游而來,從貢江到梅江,從于都到寧都。梅江兩岸水路兩路絡(luò)繹不絕,走路的,坐船的,行色匆匆,前途未卜。有些船只目標(biāo)過大,在江上被飛機(jī)炸沉,全家覆沒。
撿狗并沒有慶幸亂世帶來的活計。因為他看到一路被土匪搶劫和殺害的同胞,看到水面被飛機(jī)炸得四散的木板,心里非常沉痛。撿狗的慶幸,是自己能夠幫助這些人逃生。就是母親燈花所說的,這是一份功德。
但這種活計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他和同伴就被官府抓住,為官船或軍隊作義務(wù)的拉纖。從白鷺鎮(zhèn)到寧都州要走上幾天幾夜,遇到好的長官回家時給點路費,遇到不好的就白白辛苦一趟。
有一次,撿狗拉著官船,沿著江岸一步一頓往黃石小鎮(zhèn)移去。走到半路,他看準(zhǔn)了一條山坳,故意裝作大聲呼喊,不要停呀,作力拉呀!突然,他向同伴使個眼色,丟下纖繩逃進(jìn)了深山,一路走回到河村。
但這一次回來,撿狗并不是逃回來的,而是從寧都完成官差之后回來的。這一次撿狗并沒有逃,是看到長官一路上非常親善。他跟撿狗講起了家國之難,講起了天下興亡。有些道理撿狗并不懂,但他知道日本鬼子打過來了,每一個中國人都是同胞。
官差結(jié)束時,撿狗想著年關(guān)將至,拉纖一趟空手回家,不知道怎么過年。于是他大著膽子對長官說,我們家有老母,行將過年,希望升官給點路費和盤纏,母親在家里都揭不開窩了!長官聽了,深受觸動,欣然答應(yīng)。撿狗有了錢,置辦了一些貨物,就匆匆回村看望母親來了。
他輕輕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燈花還在廳子前默默祈禱,對著灶臺的觀音紙相喃喃有語。她聽到狗叫聲停了,估計抓丁的人躲藏起來,專門等著突然回村的人。這就像梅江的漁事,這些逃壯丁的梅江漢子,就是一條條隨時充滿危險的魚,即將落入鄉(xiāng)公所暗暗布置的漁具。
自從撿狗說起東洋人后,燈花又多了一層擔(dān)憂。她知道飛機(jī)的炮彈不長眼,誰知道轟炸的時候,不會落到纖夫身上!聽說東洋人攻到了贛州,燈花的擔(dān)憂更深了,對孩子平安歸來的等待和祈禱演繹成早晚兩炷香,每次十來個磕頭。
燈花覺得磕頭非常靈驗,有一次天色漸暗,正在插香磕頭的燈花被人扶起,扭頭發(fā)現(xiàn)居然是撿狗,抱在一起痛哭之后,又為躲過劫難破啼為笑。這一天暮晚,燈花數(shù)著第十個磕頭,耳邊又響起熟悉的聲音:姆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