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初次見云嬋,人人皆說云家出絕色,當(dāng)年的陸夫人待字閨中時,亦是人人稱贊的西施面,芙蓉相。
云嬋自然也是美的,只是那美太露骨,打小便是人堆里一眼能挑出的俏模樣。
那時不懂,后來才漸漸品出,她的美原是經(jīng)不起細(xì)瞧的,少了幾分耐人尋味的韻致。
秋月也曾被那張純良無害的臉蒙騙過去。
回想那時,她一心只想著做好本職,伺候好少爺,府里有婆子私下跟她說,像她和春月這樣打小跟在少爺身邊的貼身丫鬟,將來少不得要留一個給主子做通房。
這話在秋月心里,便如夫人今日吩咐她明日須得熬碗綠豆湯解暑一般,是分內(nèi)該做的,容不得半分推辭。
她從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
少爺本就玉樹臨風(fēng),便是沒投在這樣的富貴人家,憑他自己的本事也能闖出一片天地。
這樣的男子,哪個女兒家見了不動心?
不管當(dāng)年究竟發(fā)生過什么,那時的她,對少爺確是一片赤誠。
后來她與春月二人,從梳雙丫髻的小丫鬟,長成了綰著圓髻的大丫鬟,愈發(fā)懂得自己的身份,也曉得了那些規(guī)矩禮節(jié)。
那會兒便有人私下提點:在后院當(dāng)差,得恪守本分,將來恭敬主子、恭順主母,才有出頭之日;若是癡心妄想些不該有的、不配得的……做奴做婢的,總要脫層皮才能記牢教訓(xùn)。
春月總說:“那都是些老貨糊弄咱們呢,無非是想看咱們姐妹為這事爭風(fēng)吃醋,好瞧止戈院的笑話!”
可秋月那時卻覺得,這話該是真的。
畢竟她們這些奴才,原就是為著主子活的,沒了主子,哪來的安穩(wěn)日子呢?
她那時是真單純,單純到分不清好壞,也辯不出是非來。
云嬋待她很是親熱,時常給她送好看的糕點,還給過她一把金釵,前者推脫不了只好收下,后者著實不敢收,只道貴重至極,她一下人要不得。
可那時,云嬋是怎么說的?她說——
“我們又不是天生地養(yǎng)的樹木頑石,爹娘賦予我們一條命來,使我們有血有肉,讓我們做了人,雖說你為奴婢,卻也不能輕視自己的身份,況你在止戈院,在表哥身邊做事,日后又何愁沒有你的造化呢?”
秋月被她說得一怔一愣,被她執(zhí)起手來,那樣的大小姐,對自己一奴婢,竟表現(xiàn)出十分的親近,還說出了“身份不同,人卻相等”的話。
回憶到此處,秋月眼里淚意漸去,慢慢浮現(xiàn)出一絲冷漠的恨意和嘲諷來。
陳稚魚垂著眼簾,長睫如蝶翼輕斂,靜靜聽著,周身氣息沉靜如水。
身側(cè)的春月卻早已咬得唇瓣泛白,眉頭擰成個疙瘩,指尖攥著帕子微微發(fā)白。
秋月抬眼望了望她們,唇邊牽起一抹凄涼的笑,那笑意未達(dá)眼底,倒先染上幾分自嘲:“那時春月便勸過我,說云嬋待我太過熱絡(luò),恐非真心,這平白無故的善意,多半藏著別的心思。”話到此處,她頓了頓,喉間似堵著什么,“可我那時……那時竟只當(dāng)她是不懂事,是見不得云嬋待我好些,還曾小人心態(tài),當(dāng)她是嫉妒奴婢被特殊對待,呵呵……”
說到此處,她猛地抬手捶了下自己的膝頭,聲音里帶著哭腔:“我真是傻!真是蠢得無可救藥!一同長大的姐妹掏心掏肺的勸誡聽不進(jìn)去,反倒把那狐貍的鬼話當(dāng)了真!”
陳稚魚眉心微蹙,側(cè)過眼看向一旁咬唇不語的春月,目光轉(zhuǎn)回來時,落在狀若瘋癲的秋月身上,聲音清冷如玉石相擊:“接著說?!?
這三個字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秋月混沌的腦子清明了些許。
她深吸一口氣,眼眶干澀地發(fā)疼,卻再擠不出半滴淚來,只啞著嗓子續(xù)道:“日子久了,我對云嬋早已是全然信服,直到有一回,她來止戈院尋我,走時不慎遺落了一支赤金攢珠釵。我拾在手里,想著這等貴重物什,得趕緊送去還她……”
回憶到此處,她的聲音陡然發(fā)顫,目光驚懼中帶著痛意,那雙放在腿上攥成拳頭的雙手,似有打破一切的力量,因力太大而輕輕顫著:“那不是我頭一回去墨蘭居,可偏偏那一次……撞見了她和云享……那等不堪入目的丑事!”
陳稚魚暗自深吸一口氣,指尖在袖中微微收緊——總算,說到關(guān)鍵處了。
秋月聲音發(fā)顫,眼底翻涌著驚惶,仿佛又跌回了那日的絕境:“奴婢當(dāng)時只覺天塌地陷一般,撞見那等事,腦子里一片空白,第一個念頭便是逃,恨不能立刻化作影子藏起來,絕不能叫他們發(fā)現(xiàn)??伞呀?jīng)遲了?!?
>;那日的天,原就陰沉沉的,空氣里浸著潮意,悶得人胸口發(fā)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