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陽咧了咧嘴,算是領(lǐng)了這份燙手的“顧問”差事,心里頭卻惦記著另一件更要緊的事兒。
他叼著煙卷,抬手搓了把精悍的頭茬,眼神瞟過王棟梁桌上那個老式座鐘。
快晌午了。
“局長,李哥孫哥。”
陳光陽聲音不高,帶著點(diǎn)不容置疑的實在勁兒,“這邊要沒旁的事兒,我先撤了。
媳婦月份大了,眼瞅天冷,東風(fēng)縣那小供銷社東西少,紅星市大,我尋思趕緊去供銷社踅摸踅摸,給大人孩子添點(diǎn)嚼谷兒。”
王棟梁臉上的笑意還沒散盡,聞連連點(diǎn)頭,掏出自己的“大前門”煙盒就往陳光陽手里塞:“對對對!老婆孩子要緊!老弟是講究人!快去快去!
市里這供銷社五層樓呢,老鼻子?xùn)|西了!讓你好好開開眼!”他又扭頭對李衛(wèi)國和孫威道,“衛(wèi)國,回頭你派個車,等陳老弟買完東西給送過去!”
李衛(wèi)國笑著應(yīng)下:“放心吧局長,光陽的事交給我?!?
孫威更是干脆,上前一步搭上陳光陽的肩膀:“干爹,走!我讓樓下小劉開車送你過去!你一個人大包小裹的多麻煩!”
“別介!”
陳光陽抬手擋開孫威,狗皮帽子往頭上一扣,“你們倆新官上任三把火,麻溜兒辦正事兒!
我這么大個人還用送?幾步道兒的事,正好溜達(dá)溜達(dá)瞅瞅市里啥樣!”
他一擺手,動作利索得像攆蒼蠅,“走了啊,衛(wèi)國、孫威,回頭有啥要我搭手的,只管吱聲!”
說完,不等兩人再挽留。
高大的身影已經(jīng)大步流星出了辦公室門,那件半舊的軍綠棉襖下擺被帶起一陣風(fēng),消失在走廊拐角。
紅星市第一供銷社。
門楣上掛著嶄新紅底白字的木頭牌子,在滿是煤煙灰的空氣里也顯得氣派十足。
足足五層的水泥樓,窗戶比東風(fēng)縣的大了一整圈,玻璃擦得锃亮反光。
門口兩溜水泥臺階寬得能跑馬車,上頭踩出來的積雪早被掃到兩邊,堆成了矮墩墩的灰白色雪坨子。
正是買貨的鐘點(diǎn),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流不斷,自行車鈴鐺聲、小娃哭鬧聲、熟人打招呼的寒暄聲響成一片。
陳光陽站在這大樓底下,仰頭瞇著眼瞅了瞅。
這氣派勁兒,擱東風(fēng)縣確實沒見過。
他把煙屁股在雪堆上碾滅,抬腳就進(jìn)了供銷社大門。
一股子混合著布匹染料味兒、搪瓷缸子鐵腥氣、糕點(diǎn)甜香和臭膠鞋捂巴味兒的復(fù)雜氣息撲面而來。
嚯,豁亮!頂棚上掛著好幾個蒙了灰的日光燈管,雖然沒全開,光線也比東風(fēng)縣那昏暗供銷社強(qiáng)得多。
一水的水泥地面打磨得溜光,左右兩邊是齊頂高的大木頭柜臺,刷著土黃色的油漆,玻璃柜臺面底下塞滿了琳瑯滿目的商品。
靠門口是賣副食品的柜臺,人頭攢動。
幾個穿著白大褂、套著藍(lán)布套袖的女售貨員忙活得腦門冒汗。
玻璃柜臺后面,摞成小山的海城精白掛面,這玩意兒東風(fēng)縣壓根沒有!、油紙包的天津十八街大麻花、竹篾筐裝的高郵咸鴨蛋,還有散裝五顏六色的水果硬糖,看得人眼饞。
旁邊一溜擺著紅皮鐵罐的上海光明牌奶粉、印著大胖小子圖案的麥乳精,還有東風(fēng)縣供銷社過年才有點(diǎn)存貨、平常根本見不著的桃酥和槽子糕,油汪汪地躺在秤盤里招人。
左邊大片區(qū)域是布匹和成衣。
一排排高大的木頭架子,層層疊疊掛滿了厚實的棉布、滑溜的“的卡”、結(jié)實耐造的勞動布。
陳光陽一眼掃過去,看到幾塊顏色特別鮮亮的絨布,一塊是水紅底子帶小白花的,一塊是墨綠沉靜的。
他心里琢磨開了:“媳婦肚里那個快落了,先弄點(diǎn)軟和的紅絨布預(yù)備小襁褓,那墨綠的真襯媳婦那雙桃花眼,開春了給她做件薄棉襖肯定好看。”
旁邊成衣柜臺人更多,掛著樣式時興的藍(lán)色呢子中山裝、駝色翻領(lǐng)羊毛衫,標(biāo)價牌上的數(shù)字能看花人眼。
他擠過去,給大龍拿了支雙鹿牌的吸鐵石鉛筆,給二虎挑了個嶄新的鐵皮鉛筆盒盒蓋上印著開坦克的小兵,又專門給小雀兒買了盒24色的蠟彩筆。
媳婦最近總念叨腰酸,他又在五金雜品柜臺那稱了半斤最好的紅毛線,預(yù)備給媳婦織個護(hù)腰。
他提著越來越沉的大網(wǎng)兜,里頭叮當(dāng)作響……
給媳婦買的麥乳精罐頭,給孩子們買的槽子糕和蠟彩筆,自己懷里還抱著那兩卷顏色鮮亮的絨布和沉甸甸的紅毛線。
擠出擁擠的主柜臺區(qū),朝門口走去。
供銷社門口水泥臺階上,幾個穿著開襠棉褲、臉蛋凍得通紅的小孩正互相推搡著追逐嬉鬧,脆生生的笑聲在冷空氣里傳得挺遠(yuǎn)。
其中一個扎著兩根翹翹羊角辮、約摸五六歲的小丫頭,穿著紅底碎花的小棉襖。
大概是跑急了,沒注意臺階旁邊堆著積雪的斜坡,小腳一滑,“哎呀”一聲,整個小人兒就朝著臺階下邊那片凍得灰白、落滿了浮雪的河面骨碌過去。
小河離供銷社門口不過丈把遠(yuǎn),秋天時候是條活水小渠,連通著市里的人工河。
眼下入了冬,水面早凍上了一層冰。
前幾天氣溫回升過,這兩天又猛降,冰面子凍得不勻?qū)崱?
小丫頭剛好撞在了一片看著發(fā)烏、冰層特薄的區(qū)域上!
就聽見“咔嚓……哐啷??!”一聲刺耳的脆響!
那小丫頭腳下的冰面猛地炸開幾條猙獰的黑縫,瞬間像被砸碎的玻璃一樣塌陷下去!
冰冷的河水立刻翻涌出來!小丫頭連一聲完整的“救命”都沒喊出來。
頭頂那對鮮紅的羊角辮只在黑窟窿口的水面上驚恐地晃動了一下,瞬間就被墨綠色的冰水吞沒了,只有一只穿著小紅棉鞋的小腳在渾水里掙扎了一下,也迅速沉了下去!
“媽呀!孩子掉冰窟窿里啦??!”
“救命啊……誰家孩子掉冰眼里了?!”
門口進(jìn)出的顧客和路邊幾個等活的板爺瞬間炸了鍋!
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粗嘎的吆喝聲混成一片,幾根手指頭哆嗦地指向那個翻著黑水、冒著寒氣還在不斷碎裂擴(kuò)大的冰窟窿!
有人想沖下去,可看到那黑洞洞的窟窿眼和咔嚓嚓還在蔓延的冰裂紋,嚇得又縮了腳。
陳光陽剛邁下最后一級臺階的左腳,正好踩在臺階邊緣結(jié)實的、臟兮兮的冰殼上。
那小孩落水的全過程,電光火石一般撞進(jìn)他眼底!
那奮力撲騰的小胳膊,那墨綠冰水里一抹鮮紅的羊角辮……
瞬間和記憶里冰窟窿里媳婦沈知霜掙扎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心臟像被一只冰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抽!
“操!”一聲炸雷似的低吼從陳光陽喉嚨里滾出來,蓋過了周圍的驚呼!
時間好像被凍住了零點(diǎn)幾秒。
下一秒,只見陳光陽甚至沒看手里的東西!
他身上那件半舊的軍綠大棉襖,幾乎在同一瞬間被大力扯開!
動作快得讓人眼暈!
那冰窟窿還在擴(kuò)大,汩汩地冒著帶著冰碴的黑水。
陳光陽整個人,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聚焦之前,已經(jīng)像一頭發(fā)了狂、不管不顧的牤牛!
雙腳在臺階邊緣沾著污雪的光滑冰殼上猛地一蹬,整個人騰空!
朝著那個冒著死亡寒氣的墨綠色窟窿,頭下腳上,炮彈一樣狠狠砸了下去!
“噗通……嘩啦!!”
冰冷腥臭的河水像無數(shù)根鋼針,瞬間刺穿那薄薄的藍(lán)布褂子,狠狠扎進(jìn)皮肉骨頭縫里!
巨大的沖擊讓陳光陽眼前一黑,耳朵里灌滿了冰水和嗡嗡的悶響,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激得他每塊肌肉都在痙攣!
可那雙深潭似的眼睛,在入水的瞬間就像鷹隼一樣穿透了渾濁的冰水,精準(zhǔn)地鎖定了水下那抹絕望的、不斷下沉的小小紅影!
噗通……嘩啦?。 ?
小紅棉襖在水里像一團(tuán)掙扎的火苗,眼看著就要被墨綠色的黑暗吞沒。
“撐住啊小丫蛋兒!”
陳光陽心里嘶吼一聲,肺里憋住那口氣,雙腳在凍得梆硬的河床上使勁一蹬,身體利箭般朝著下方激射而去!
水流阻力大得像撞上了墻,凍麻的胳膊劃水也格外沉重。
近了!
他眼疾手快,在水下黑蒙蒙的渾濁中,一把攥住了孩子胡亂撲騰的小胳膊!
那丫頭嗆水嗆得小臉青紫,眼睛驚恐地大睜著,嘴里冒出一串絕望的氣泡。
陳光陽手腕一翻,反手死死鎖住孩子的腋下,同時膝蓋猛地屈起,用膝蓋頭穩(wěn)穩(wěn)頂住孩子的后腰眼。
這招是水底下救人使慣了的,防止驚慌失措的落水者像八爪魚似的死命抱住施救者,倆人一起沉底!
就在他鎖緊丫頭的瞬間,右腳踝傳來一陣刺痛的拉扯!
冰水下攪動的枯草水藤,像陰冷的鬼手纏了上來,繞得死緊!
“操!”陳光陽心中怒罵,這下可好,拖著個小丫頭,腿上還掛了“秤砣”!
他憋住的那口氣快要耗盡了,胸膛火燒火燎般疼痛。
岸上的驚呼聲隔著水面嗡嗡傳下來。
“那人下去啦!好半天沒冒頭!”
“哎呀媽呀!這水可涼啊,那孩子還能活嗎?”
“繩子!快!誰有繩子!”
水面突然“唰啦”一聲,一條帶著干泥巴點(diǎn)的粗麻繩砸落在陳光陽前方的水波里!
沒工夫細(xì)看是誰扔的了!
陳光陽瞅準(zhǔn)那繩子落水的空隙,抱著孩子猛地向前一躥!
左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鉤,死死攥住了救命的繩子!
纏在腳踝的水藤被這股猛勁兒一掙,“啪”地斷了兩根,但還有頑固的幾縷像鐵絲般勒在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