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脈,夜。
風如鬼哭,雪似鵝毛。
程耿趴在一處背風的巖石下,將最后一點干硬的肉干塞進嘴里,用力地咀嚼著。冰冷的雪水混著肉干的咸腥味,刺激著他早已麻木的味蕾。
冷。
刺骨的冷。
即便是他這樣壯碩如熊的漢子,穿著厚厚的皮襖,也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快要被凍僵了。
“軍長,弟兄們快撐不住了。”一名同樣滿臉風霜的營長湊了過來,聲音被寒風吹得支離破碎,“我們已經(jīng)進山七天了,糧食只夠再吃兩天。而且,已經(jīng)有上百個兄弟,因為凍傷和滑墜,永遠留在了這山里。”
程耿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自已的水囊遞了過去。
營長接過,卻沒有喝,而是轉(zhuǎn)身分給了身后幾名嘴唇干裂的士兵。
程耿抬起頭,看向身后那條在風雪中幾乎看不見的隊伍。五萬精兵,如今像一群衣衫襤褸的叫花子,蜷縮在山坳里,靠著彼此的體溫,抵御著這足以吞噬一切的嚴寒。
天方夜譚。
當總司令下達這個命令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是天方夜譚。
可他們還是來了。
因為下命令的人,是陳慶之。
“地圖?!背坦⑸硢〉亻_口。
營長連忙從懷里掏出一份用油布包裹的地圖,在幾名士兵的遮擋下,小心翼翼地展開。
地圖上,他們現(xiàn)在的位置,距離目標雁門關(guān),還有近兩百里的山路。
“傳我命令?!背坦⒖粗貓D,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厲,“從現(xiàn)在起,兩人一組,輪流休息。剩下的人,繼續(xù)開路!”
“軍長!”營長急了,“弟兄們已經(jīng)七天沒合眼了,再這么下去,不等走到雁門關(guān),就得全累死在這兒!”
“累死,也比凍死強!”程耿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營長的衣領(lǐng),雙目赤紅,“你他娘的給老子聽清楚了!我們是革命軍第一軍!是總司令的尖刀!尖刀,就要有尖刀的樣子!別說兩天,就算兩天后糧食吃完了,啃樹皮,吃草根,老子也要把雁門關(guān)給啃下來!”
他松開手,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被驚動的,眼神疲憊的士兵。
“我知道你們冷,你們餓,你們累!”他的聲音,在風雪中回蕩,“可你們想想,娘子關(guān)下那三萬多死去的兄弟!想想被困在山里,等著我們?nèi)ゾ鹊膸资f父老鄉(xiāng)親!”
“我們沒有退路!”程耿猛地一捶胸膛,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我們多在這里待一天,他們就多一分危險!現(xiàn)在,都他娘的給老子起來!我們是來開窗的,不是來賞雪的!”
一番話,像一團火,在士兵們冰冷的心里,重新燃燒起來。
“起來!都起來!”
“軍長說得對!我們不能給總司令丟人!”
“走!翻過這座山,就是雁門關(guān)!”
士兵們相互攙扶著,從雪地里爬起,眼中重新燃起了光。他們拿起簡陋的工具,繼續(xù)向著那無盡的黑暗,開辟著道路。
程耿看著這一幕,心中一酸,卻只是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將那點軟弱抹去。
他走到隊伍的最前方,從一名士兵手中接過一把工兵鏟,第一個,將鏟子狠狠地,鑿進了冰封的巖石之中。
……
同一時間的深夜,晉州,陽朔城外百里。
三萬名“風騎團”的戰(zhàn)士,如同三萬個黑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穿行在崎嶇的山林之間。
他們沒有點燃任何火把,戰(zhàn)馬的蹄子上包裹著厚厚的棉布,行進間,除了偶爾踩斷枯枝發(fā)出的輕微聲響,幾乎與這片黑暗融為一體。
弗拉保爾走在隊伍的最前方,他早已不是那個在草原上意氣風發(fā)的王子。連續(xù)多日的潛行,讓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那雙碧藍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狼一般的警惕。
“停。”他忽然抬起手。
整個隊伍,瞬間靜止,三萬名騎士如同三萬尊雕像,紋絲不動。
“怎么了?”一名天胡族的百夫長湊了過來,壓低聲音問道。
弗拉保爾沒有回答,只是側(cè)耳傾聽著。
風聲,蟲鳴聲……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但他卻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那是共和國軍隊特有的,劣質(zhì)煙草的味道。
他緩緩地拔出腰間的彎刀,對著身后的百夫長,做了一個抹脖子的手勢。
百夫長心領(lǐng)神會,立刻帶著十幾名最精銳的斥候,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黑暗的林中。
片刻之后,林子深處傳來幾聲被強行壓抑住的,短促的悶哼。
很快,百夫長回來了,他的彎刀上,還滴著溫熱的血。
“王子,是共和國的巡邏隊,一共十二個人,在前面五百米的地方偷懶抽煙,已經(jīng)……處理干凈了?!?
弗拉保爾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一沉。
這里已經(jīng)是陽朔城的腹地,共和國的巡邏隊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他們的防備,比想象中更加森嚴。
“看來,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备ダ柪潇o地說道。
“什么?!”百夫長臉色一變,“那我們怎么辦?是撤,還是……”
“撤?”弗拉保爾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總司令的任務,是讓我們攪亂晉中。現(xiàn)在,游戲才剛剛開始。”
他翻身上馬,那雙碧藍的眸子,遙遙望向晉中城的方向。
“傳我命令,全軍加速前進!既然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那我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彼穆曇?,帶著一股草原雄鷹般的銳利與瘋狂,“我要在陽朔的援軍趕到之前,給晉中城,送上一份大禮!”
……
娘子關(guān)。
共和國守將張猛,打著哈欠,從溫暖的被窩里爬起。
“他娘的,外面那群泥腿子,還在鬧騰嗎?”他對著門外的親兵罵罵咧咧地問道。
“回將軍,還在鬧。戰(zhàn)鼓敲了一夜,聽著都煩。”
“一群蠢貨?!睆埫筒恍嫉乩浜咭宦暎┥宪娧b,走到城樓上。
天剛蒙蒙亮,他舉起望遠鏡,看向關(guān)下。
革命軍的大營里,依舊是人頭攢動,炊煙裊裊,數(shù)不清的士兵正在坡下進行著“操練”,吶喊聲隔著幾里地都能聽見。
一切,都和前幾天,一模一樣。
張猛看得直搖頭。
他覺得,對面的指揮官,一定是瘋了。用這種毫無意義的方式,消耗著本就不足的兵力和士氣,除了能讓他睡不好覺之外,還有什么用?
“將軍,您看!”一名眼尖的哨兵忽然指著遠處。
張猛再次舉起望遠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在革命軍大營的后方,一支數(shù)千人的隊伍,正打著旗號,向著太行山脈的方向行進。
“這是……想做什么?”張猛皺起了眉。
“將軍,看他們的樣子,像是要進山打獵?”親兵猜測道。
“打獵?”張猛嗤笑一聲,“幾千人去打獵?我看他們是餓瘋了,想去山里挖草根吧?!?
他搖了搖頭,徹底放下了心。
在他看來,對面的革命軍,已經(jīng)是黔驢技窮,開始做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眼中這支“打獵”的隊伍,只是沐淵亭故意放出的一個幌子。
真正致命的刀,早已插向了他的身后。
就在張猛優(yōu)哉游哉地在城樓上喝著早茶時,一名通訊兵神色慌張地跑了上來。
“報……報告將軍!”通訊兵氣喘吁吁,“太行山深處,一個叫‘石家村’的采藥村落,昨夜……昨夜被一群不明身份的‘土匪’給……給血洗了!全村上下,一百多口人,無一生還!”
“土匪?”張猛聞,眉頭一皺,隨即又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種屁事也來煩我?讓地方官府自已去處理!一群山匪而已,還能翻了天不成?”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熱氣,完全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一個偏遠的小山村,一群烏合之眾的土匪。
這和他鎮(zhèn)守的天塹雄關(guān),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悠閑地品著茶,看著關(guān)下那些依舊在“徒勞”操練的革命軍,嘴角再次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那被他忽略的,來自石家村的血腥味,正是懸在他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落下的第一縷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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