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嗎？”
沐瑤開口，聲音在這寂靜的地牢里，顯得格外清晰。
艾可里里緩緩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如藍寶石般璀璨的眼眸，此刻已是一片死寂的灰白，再無半分光彩。
她看著沐瑤，沒有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若想走，這些鐵鏈，鎖不住我?！卑衫锢锷硢〉亻_口，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我若想殺你，此刻，你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
“我知道。”沐瑤點了點頭，臉上沒有絲毫的意外，“所以，為什么不這么做？殺了我，你就能打破我留在你心里的魔咒，你依舊是那個戰(zhàn)無不勝的圣女?！?
“圣女？”艾可里里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自嘲，“這世上，早已沒有圣女了?；蛟S……從來就沒有過?！?
她抬起眼，灰白的眼眸，第一次如此平靜地直視著沐瑤。
“你說得對，我或許……真的是異端。一個自以為在拯救世界，實際上卻在阻礙世界的，可悲的瘋子。”
她終于承認(rèn)了。
在經(jīng)歷了一整天的自我撕扯與崩塌后，她終于接受了沐瑤為她構(gòu)建的那個邏輯。
當(dāng)神明的旨意，與人性的欲求相悖時，錯的，或許不是人性，而是神。
而她，這個神的代行者，自然也就成了逆流而行的異端。
“你能想明白這一點，很好?！便瀣幍恼Z氣，像是一位贊許學(xué)生的導(dǎo)師，“至少，你死得不會那么糊涂?！?
“死？”艾可里里臉上的笑容，愈發(fā)悲涼，“對我而，或許是一種解脫?！?
她看著沐瑤，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絲真正的好奇：“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財富？權(quán)力？征服世界的快感？這些東西，對你而，似乎都只是工具。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沐瑤聞，竟是沉默了片刻。
她走到地牢狹小的窗口，看向外面那輪被烏云遮蔽的殘月。
“我曾經(jīng)，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她的聲音，染上了一絲遙遠的、近乎縹緲的意味。
“在一個吃人的制度里，活下去。然后，我發(fā)現(xiàn)，僅僅活著是不夠的，因為隨時都可能被那個制度再次吞噬。所以，我想要改變它，推翻它。”
“我以為，只要推翻了舊的王權(quán)，建立一個嶄新的、自由的國度，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是……”
沐瑤回過頭，看向艾可里里，那雙深淵般的眼眸里，閃過一絲連她自已都未曾察覺的疲憊。
“我發(fā)現(xiàn)，我推翻了一個吃人的舊制度，卻又親手建立了一個……更高效，更冰冷，更會吃人的新制度。它以利益為驅(qū)動，以欲望為燃料，將所有人都卷入一臺停不下來的戰(zhàn)爭機器里。它比舊的王權(quán)更強大，也……更罪惡。”
“而我，就是這臺機器的，核心?！?
艾可里里怔住了。
她第一次，從這個女魔頭的眼中，看到了一絲……迷茫？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毀了它？”艾可里里下意識地問道。
“毀了它？”沐瑤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種外人無法理解的孤獨與決絕，“然后呢？讓世界回到那個愚昧、落后、人命如草芥的時代嗎？”
“不，艾可里里，你不會明白的。這臺機器雖然罪惡，但它也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動著文明的車輪。它在創(chuàng)造，在建設(shè)，在讓更多的人，吃上面包，穿上新衣，認(rèn)得文字?！?
“我所做的，就是駕馭著這頭名為‘資本’的巨獸，用它最野蠻的力量，去撞碎所有阻擋在文明前進道路上的，舊世界的墻壁。比如……你們的王權(quán)，和你們的神?！?
“或許有一天，這頭巨獸會因為貪婪而自我毀滅。又或許，會有更先進的文明，來將它取代。”
“但至少現(xiàn)在，我必須是它的主人。哪怕……要為此背負(fù)所有的罪孽?！?
地牢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艾可里里呆呆地看著沐瑤，她感覺自已的大腦，再次被顛覆了。
她一直以為，沐瑤是純粹的惡。但此刻她才發(fā)現(xiàn)，在這個女人的身上，善與惡，創(chuàng)造與毀滅，救贖與罪孽……竟以一種如此矛盾，又如此統(tǒng)一的方式，結(jié)合在一起。
她不是魔王。
她只是一個，選擇了一條最艱難、最孤獨、也最不被理解的道路的，先行者。
“你的神力，很強?！便瀣幒鋈辉掍h一轉(zhuǎn)，重新將話題拉了回來，“它不屬于這個世界，對嗎？”
艾可里里沒有回答，算是默認(rèn)。
“我可以給你一個活下去的機會。”沐瑤淡淡地說道，“成為我的武器。用你的力量，為我的帝國，去征服更多的土地，掠奪更多的資源。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除了……自由。”
這，是沐瑤最后的試探。
她想看看，在信仰崩塌之后，這個少女的心中，是否還殘留著屬于“人”的，最原始的求生欲。
然而，艾可里里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隨即，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必了?！?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已經(jīng)……累了?！?
她已經(jīng)沒有了信仰，沒有了家國，沒有了人民。她一無所有。活著，對她而，只剩下無盡的痛苦與空虛。
“況且，”艾可里里扯出一抹蒼白的微笑，“我若活下來，恐怕這片大陸上，會有太多人，睡不著覺吧?！?
無論是那些背叛了她的國王，還是那些將她視為異端的民眾，甚至……是眼前這個給了她女王之位的伊麗莎白。
一個活著的、擁有神之力的前圣女，對所有人而，都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只有她死了，所有人，才能真正地安心。
沐瑤看著她那雙再無波瀾的灰色眼眸，知道，這已經(jīng)是她最終的答案。
“也好?！?
沐瑤點了點頭，再不多，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一個時代的符號，終將落幕。她只是來做一個最后的見證。
“等等。”
就在沐瑤的手，即將觸碰到地牢鐵門的那一刻，艾可里里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
沐瑤腳步一頓，卻沒有回頭：“還有什么事？”
“我欠你一條手臂?！?
艾可里里看著自已被鐵鏈鎖住的、完好無損的左臂，眼神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
“神賜予我的這具身體，水火不侵，刀劍難傷。凡人的火焰，或許能燒盡我的生命，但燒不毀這具軀殼?！?
“明日行刑，我會用盡最后的力量，保住我的左臂。它會是整場大火中，唯一留下的東西。”
“你若不嫌棄……便拿去用吧?！?
“就當(dāng)是……一個失敗者，對勝利者，最后的敬意。”
沐瑤的身影，在門口頓了許久。
地牢外，風(fēng)聲呼嘯，如鬼哭神嚎。
許久之后，她才用一種近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
“多謝?！?
說罷，她拉開鐵門，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那無邊的黑暗之中。
地牢的門，緩緩關(guān)閉。
艾可里里抬起頭，看向那扇狹小的、透不進一絲光亮的窗口，臉上，緩緩地，露出了一抹釋然的微笑。
真好。
終于……可以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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