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策沒有駁斥,他點了點頭,“大師所,僧奴無別,冤冤相報何時了,此理甚妙?!?
他仿佛認同了貢布的邏輯,目光投向車輦外荒涼高原上偶爾掠過的飛鳥,話題忽的一轉,“大師且看這方天地?!?
“鷹擊長空,攫鳥雀為食。”
“雀鳥又啄食草間之蟲?!?
“蟲豸啃噬草木之葉?!?
“依大師之論,在這鷹、鳥、蟲、葉之間,孰為僧?孰為奴?可存在輪回之道?”
貢布順著陳策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只蒼鷹掠過天際。
他略微思索,枯寂的眼神中似乎有光芒閃動,雙手合十的答道,“鷹、鳥、蟲、葉,乃至山川草木,皆是因緣和合而生,并無本質高下貴賤之分?!?
“鷹食鳥,是其生存之道,亦是鳥之業(yè)果;鳥食蟲,蟲食葉,莫不如是?!?
“在佛眼中,它們皆是輪回中掙扎求存的生靈,皆有解脫的可能?!?
“僧與奴,亦無不同,不過是被不同的‘緣’與‘業(yè)’所束縛,扮演了不同的角色罷了?!?
這套理論由自然推及人間,倒顯得邏輯自洽,頗為有理。
陳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問題如利箭般射出,直指貢布佛理中最大的矛盾核心:
“大師果然智慧通達,解得透徹,那么,陳策再問,在這鷹食鳥、鳥食蟲、蟲食葉的緣業(yè)之中,依照大師所佛理,請問——何者為善?何者為惡?”
問題拋出,如石沉深潭。
貢布臉上的平靜瞬間凝固了。
他張了張嘴,那句“眾生平等,無善無惡”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可如果鷹食鳥無惡,那么僧奴役奴亦無惡?
可若說鷹食鳥是惡,那鷹為生存捕食,其惡何在?鳥食蟲、蟲食葉,其惡又何在?
若強行說僧奴役奴是惡,鷹食鳥是自然,那么這“善”與“惡”的判斷標準,究竟由誰而定?是佛?是人心?還是什么?
他想說“弱肉強食乃天道,無關善惡”,但這無異于承認雍仲佛國奴役制度亦是某種天道,與他之前斥責其為惡的立場相悖。
他想說“奴役他人即為惡”,但是鷹食鳥、鳥食蟲也是剝奪他者生命,為何不是惡?
他陷入了自己理論的悖論漩渦之中,無法自圓其說。
貢布枯槁的身體微微顫抖,額角竟?jié)B出細密的汗珠,他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巨大的困惑和茫然。
風,吹過荒原,卷起幾片草屑,拂過貢布破舊的僧袍。
他長久地沉默著,嘴唇翕動,卻終究未能吐出一個字來。
那沉默,比任何激烈的辯駁都更有力量,宣告著這位秉持慈悲救度觀的老僧,其思想宮殿的第一道基石,已在陳策犀利的詰問下,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身后的弟子們望著師父的背影,眼中露出焦急之色,楊英等黎民軍則不屑的撇撇嘴。
陳策小錘敲完,準備開始掄大錘砸了,“大師,萬物既無分高下貴賤,那么這弱肉強食的自然之道,便無所謂善惡?!?
“鷹食鳥、鳥食蟲、蟲食葉,它們只是遵循著生存的本能,在自然法則下延續(x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