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華甚至能想象出二叔此刻黝黑的臉上會是怎樣一副焦急又擔憂的表情。
一定是聽說學校的事了。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有些僵硬地劃過接聽鍵,把手機貼近耳朵,身體下意識地伏低,幾乎要埋進書本里。
“喂?二叔?”
他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蚊蚋。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二叔帶著濃重鄉(xiāng)音、卻又急吼吼的聲音,像是悶雷一樣炸開:
“清華!清華是你吧?!我的老天爺!你在學校鬧什么哩?!家里頭電話都要給打爆了!校長電話都打到咱村主任那了!”
李敬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焦灼和恐懼,仿佛天塌了下來。
“村主任?校長?”
李清華的心沉了下去。
“可不是嘛!”
李敬的聲音帶著一種在田間地頭罵慣了的粗獷,此刻卻只剩下驚惶。
“主任跑來家里頭,臉拉得比驢還長!說你在學校里頭…惹了大禍!把校長和局里的頭頭都得罪光了!還當著全校人的面……唉!祖宗誒!”
二叔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絕望:
“娃??!咱們是什么人家?那校門口的老樟樹根都比咱們臉面大!你咋敢?。?!那是校長!那是局長!那是天上的星宿!你你你……你這不是把書讀到驢肚子里去了嗎?!”
“二叔……”
李清華喉嚨發(fā)緊,想解釋。
“你甭解釋!”
李敬粗暴地打斷他,聲音又急又氣。
“村長跟我透了底!校長那頭氣得不行!說要把你…要記大過!檔案袋里給你抹一筆黑的!弄不好畢業(yè)證都懸乎!弄不好還要……”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帶著巨大的恐慌:
“弄不好還要把俺叫去學校!讓俺當著你老師同學的面…打你!給你賠罪!俺的老臉啊……”
李敬在電話那頭喘著粗氣,像一頭負重的老牛:
“清華?。∧愀改赋D暝谕獯蚬?,俺們供你念書,是盼著你有出息!盼著你跳出這山旮旯!不是讓你去跟天上的神仙打架?。∧阏@么不懂事?!你把天捅破了,咱家拿啥去補?!拿你爹娘的老命去填嗎?!”
李清華能清晰地感受到電話那頭二叔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權(quán)力”刻在基因里的敬畏。
在他們眼里,校長、局長就是掌握生殺予奪大權(quán)的“官老爺”。
得罪了官老爺,就是斷了活路!
別說畢業(yè)證,就是一家人在村里都別想抬起頭做人了!
“二叔……”
李清華的聲音艱澀,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
“事情……不是那樣的……”
他試圖解釋魏局長在場,解釋自己是被迫發(fā),解釋那些發(fā)背后的不公。
但話到嘴邊,卻無比蒼白。
“你別跟俺說什么這樣那樣!”
李敬顯然聽不進去任何解釋,他的世界里只有最樸素的、也是最殘酷的邏輯:
“校長找村長了!人家放話了!俺不管什么局長不局長!俺只知道,村長在咱們村里就是天!校長在你們學校就是天!他一句話就能讓你念不成書!娃??!”
李敬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哭腔,那是一個莊稼漢在巨大生存壓力下最無助的表現(xiàn):
“聽叔一句勸!別擰了!趕緊的!給校長磕個頭!認個錯!說你是放屁!是胡說八道!你說什么都行!把這事兒給抹過去!把畢業(yè)證給俺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拿到手!成不?!算叔求你了!”
“給校長……磕頭?”
李清華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絲荒謬的冷意。
“對!磕頭!”
李敬斬釘截鐵,仿佛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還有那些副校長!該道歉道歉!該賠罪賠罪!姿態(tài)放低點!你是學生娃!他們是官老爺!咱們天生就矮一截!不丟人!把書念出來才不丟人!聽見沒?!”
李清華沉默著。
冰冷的手機外殼緊貼著滾燙的耳廓。
電話那頭,二叔還在喋喋不休地哀求、訓斥,夾雜著對“官老爺”權(quán)力的恐懼和對“畢業(yè)證”這個唯一出路的極端看重。
“聽見沒有?!清華!說話?。 ?
李敬急切地催促著,生怕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
教室窗外,夕陽沉得更低了,大片大片的火燒云將天邊染成血色。
金色的余暉落在李清華攤開的練習冊上,那些復雜的公式像一張冰冷的、嘲諷的網(wǎng)。
他抬起眼,透過窗戶,看到樓下籃球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傳來模糊的喧鬧聲。
那是屬于“正?!睂W生的世界。
而他,被隔絕在外。
他成了一個危險的信號。
一個可能引爆家庭希望的隱患。
一個……必須向那座“山”低下頭的祭品。
李清華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疼。
他最終沒有反駁。
只是對著話筒,用盡全身力氣,從齒縫里擠出兩個沉重到仿佛能砸碎骨頭的字:
“……聽見了?!?
聲音低啞,毫無生氣。
電話那頭,李敬似乎松了一口氣,又絮絮叨叨地囑咐了幾句“一定要聽話”、“別犯傻”、“咱家全指望你了”,這才掛了電話。
“嘟…嘟…嘟…”
李清華緩緩放下手機,屏幕的光暗了下去。
他將臉埋進冰冷的臂彎里,伏在攤開的、一片空白的練習本上。
自習課的鈴聲,悠長而刺耳,在死寂的教室里驟然響起。
宣布著一天的終結(jié)。
也像是一道無情的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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