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值房里面是幾個衛(wèi)兵，曾見過的郭奉友上來打量一下，帶著他進(jìn)入第二個值房，里面擺放著書架和書桌，兩個書手在里面忙碌，過了第三個門，是一間并不寬敞的房間，吳達(dá)財看到了正在桌案后簽批文書的龐副總兵，還不等衛(wèi)兵指點，立刻將拐杖一放跪了下去。龐雨沒有抬頭道，“吳訓(xùn)導(dǎo)是為守備營戰(zhàn)斗傷殘，身體不便免跪看座?！薄爸x，謝大人?！惫钣堰^來扶起吳達(dá)財，另一個衛(wèi)兵搬來有靠背的椅子，吳達(dá)財看看郭奉友，見對方點頭后小心的坐了下去，背脊仍挺得直直的，絲毫不敢貼到靠背上。龐雨仍在認(rèn)真的看文書，屋中沒有人說話，吳達(dá)財只覺渾身不自在，連呼吸也不敢大聲了，雖然只坐了片刻，但雙手雙腳似乎都僵住了，連椅面都硌屁股。終于龐雨收起文書，那張呈文紙發(fā)出輕微的嘩嘩聲，躺到了桌邊的一堆文書上。龐副總兵的目光看了過來，吳達(dá)財已經(jīng)筆直的背脊又挺了一下，接著又彎了下去?！皡沁_(dá)財，此番受傷的五個百總，兩個在贊畫房，兩個在武學(xué)，只有你脫了兵籍去了墩堡，你以為是何原因？”吳達(dá)財呆了一下，舔舔干涸的嘴唇，聲音顫抖著道，“小人，是小人腿傷來晚了，其他去處都等著用人?！饼嬘昴樕蠜]有表情，他盯著吳達(dá)財，“如今營中近萬人，本官每日要處理的事務(wù)不計其數(shù)，若是官樣文章的假話廢話，桌面上擺著多的是，不需叫你來問話，本官單獨見你的機會只此一次，想聽的是真話實話，你心中怎生想的便怎樣說?！痹邶嬘甑淖⒁曄拢瑓沁_(dá)財臉色蒼白，他在來到這門口之前，都不知道今天是要見龐副總兵，對這一切毫無準(zhǔn)備，龐雨也不是有時間等他細(xì)想的樣子，他一咬牙抬頭道，“是因小人得罪了文書官，此番龐大人去了應(yīng)援江南，傷殘兵將的安置是文書隊主理，好位置便不會給小人留著，武學(xué)不光去了兩個百總，還去了五個旗總，連隊長都去了七人，這些人沒一個認(rèn)得兩百個字，偏就沒留小人的位置，連房子也沒給小人分?！饼嬘耆詻]有任何表情變化，“那你認(rèn)為，是為何得罪了文書官？”“乃是在第二司時駁了文書官，連累侯先生和其他文書官受了訓(xùn)斥?！饼嬘暾紦?jù)著當(dāng)年張國維的上位感，不緊不慢的道，“你認(rèn)為第二司文書官何處錯了？”吳達(dá)財吞了一口口水，硬著頭皮道，“文書官心中仍是把上官當(dāng)了坐堂官，小人以為，守備營只有一個坐堂官，文書官也是龐大人的文書官，胳膊肘不能往外拐，就是該按龐大人的交代辦?！薄鞍幢竟俚慕淮k了，那上官派下的差事又該如何處置？”“軍律明，將士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只管按龐大人交代的去辦，上官那里自然有大人去應(yīng)付?！薄澳悄愕囊馑?，就是由得本官和上官針鋒相對了？”吳達(dá)財口干舌燥一時說不出話，他不由自主的拉了拉衣領(lǐng)，“小人不敢，小人是說，這，這大是非非，大人自有主意，不需要文書官瞎操心?！饼嬘瓴[著眼看了吳達(dá)財片刻，“那你認(rèn)為文書官都在操心何事？各司又是如何看待這些文書官？”吳達(dá)財心中一陣狂跳，指頭不停抖動，他把手貼在腿側(cè)抬頭道，“其他各鎮(zhèn)并無文書官，但小人以為，龐大人設(shè)文書官一職是有道理的，軍中亦確需文書官一職，但各部文書官或碌碌無為，或處事不公，在兵將眼中，文書官成了主官手下寫字算數(shù)的吏目，說到底是總文書官不懂文書官是干什么的?！薄澳悄阋詾槲臅賾?yīng)該做些什么？”“文書官首應(yīng)公正有血氣才能服眾，第二應(yīng)為軍中造福才能立足，第三要文書官要懂用權(quán)，大人設(shè)文書官，不是讓他們給上官寫字算賬的，大人給了文書官權(quán)，不是讓他們胡亂插嘴軍務(wù)，但更不是不用，否則給每司配幾個書手便成了，如何能叫文書官。最要緊一條，是讓軍中將士都知道，

守備營只有一個坐堂官，就是龐大人?！饼嬘曷晕⒆绷松眢w，口氣明顯的溫和了一些，“本官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是否還做過對不起守備營的事？”吳達(dá)財再坐不住，噗通一聲趴跪在地，因為動作太大，膝蓋磕得十分疼痛，他一時不敢抬頭，趴下的時候剛好一只螞蟻經(jīng)過，吳達(dá)財不想有東西在眼前晃動，緊張之下順手就用食指按住，接著他也不敢動彈，就這樣一直按著，螞蟻在指頭下拼命的掙扎。到此時為止，他也不知道今天龐雨是要跟他算舊賬，還是要重用他，現(xiàn)在問的這句話，是不是龐大人已經(jīng)知道些什么，既可能是給自己定罪，也可能是另外安排重任。他腦中一團亂麻，坐堂官就在上面，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焦國柞和侯先生的影子在眼前不停變換。過了片刻后，吳達(dá)財心頭一橫道，“小人在北峽關(guān)一戰(zhàn)，在河邊藏了一塊銀子，但后來害怕軍律沒有敢去取，但小人確有私心，有私心。浦子口一戰(zhàn)，小人的下屬私下運了一張花貍木的床，小人怕駁了下屬的好意，一時糊涂收下了，但一天都沒敢睡，劈了當(dāng)柴燒了……”龐雨一邊聽著，一邊拿毛筆蘸了墨，郭奉友鋪好一張紙，用鎮(zhèn)紙壓好，龐雨不緊不慢的寫起來。直到吳達(dá)財說完了，龐雨才寫完最后一個字，屋中十分安靜，只有吳達(dá)財埋著頭喘氣，看著那只螞蟻的細(xì)腿不停亂晃。龐雨朝著紙面吹了一口墨跡后才道，“起來吧，明日來兵房報到?！眳沁_(dá)財心頭狂跳，知道自己已經(jīng)蒙對了，激動之下心中暢快，手指一用力，將按住的那只螞蟻壓成了餅?！匾宦曢T響，一根拐杖咄的柱在地上，吳達(dá)財以不遜常人的速度飛快的竄進(jìn)屋內(nèi)。女人正在給補褲子，吳達(dá)財一把揪住兒子的衣服推出門外，然后立刻關(guān)上了門?！斑@是怎地了？”女人剛站起來，只見吳達(dá)財已經(jīng)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張著嘴巴卻沒發(fā)出聲音。“當(dāng)家的你又咋地了。”女人趕緊一把扶著吳達(dá)財，“是不是兵房又虧待你了?！眳沁_(dá)財一把抱住女人，終于把聲音哭了出來，因為房門就臨著街，哭聲仍壓抑得很低。女人焦急的道，“是不是墩堡的差事也沒了，沒了就沒了，咱還有銀子，回鄉(xiāng)把屋子修了，我種地養(yǎng)著你。他們這么欺負(fù)人，龐大人就不管么。”“龐大人管了，管了啊?！眳沁_(dá)財鼻子中流出兩條清亮的鼻涕，他也沒有去擦，仰著頭道，“龐大人管了，我升官了，你男人升官了?！迸撕舻淖鄙眢w，“我家男人當(dāng)啥官了?！眳沁_(dá)財臉上掛著涕淚，又咧出笑來，“老子跟副千總一般等次了，哈哈哈，什么百總把總算個屁，武學(xué)算個屁?！迸烁吲d的捶打幾下吳達(dá)財，“那有多少月餉啊？”“月餉算個屁，你看?！眳沁_(dá)財在懷里摸了幾下，小心的拿出一張紙來。女人一把奪過去，把紙都抓皺了，展開一看上面只寫了幾個字，女人兩眼一亮，“銀票?！眳沁_(dá)財惱怒的一耳光扇過去，女人啊一聲叫，吳達(dá)財拿回紙來罵道，“什么銀票，這是龐大人的墨寶，你看都給老子抓皺了，這以后怎么裱?！闭f著話，吳達(dá)財沒留意到掛著的鼻涕，剛才這么一動作，掉下來一串，剛好又落在紙上，吳達(dá)財怒火中燒，又用力蹬了一腳，把女人蹬得歪了出去。女人一點沒有計較，又在地上爬過來看著那張紙，“當(dāng)家的，這上面寫的啥，到底多少銀子?！薄皩懙纳叮隳腥耸亲x書人，老子讀給你聽?！眳沁_(dá)財?shù)皖^看著，臉上露出滿足又崇敬的表情，“大節(jié)無虧，要講方法?！迸擞悬c失望的道，“這聽都聽不懂能有啥用?！眳沁_(dá)財這次沒有打人，因為在他看來，這女人要是能理解這些話，那才出乎他意料，也會嚴(yán)重打擊他讀書人的優(yōu)越感?！斑€這有啥用，這是龐大人親自寫的，這第一句是說，我這人大體是

對的，干的事都合了龐大人的意，所以才能給我升官，第二句說要講方法，嗯，方法，恐怕是說我呵斥文書官的時候沒說好聽，大概該是這樣。”吳達(dá)財又沉思了片刻，“也可能說的是舉告歪臉，歪臉有啥不能告的，肯定不是?！迸艘活^霧水的看著，“那到底是多少月餉來著。”吳達(dá)財伸出一只手，接著慢慢的一根根指頭張開，每張一下女人的眼睛就睜得越大，五個手指都張開后，吳達(dá)財又加上一只手，終于停在六個指頭?！傲鶅?！”女人抱住吳達(dá)財哈哈大笑，吳達(dá)財也一起大笑起來。笑了好一會，女人終于想起來問道，“當(dāng)家的你到底是啥官?！薄袄献邮歉笨偽臅?，副總文書官你懂不?！眳沁_(dá)財停下笑，把臉上的鼻涕擦了一把，“龐大人說了，我雖是副的，但單獨管事，有些事不用報給姓侯的，直接向他報?！薄斑€得是龐大人明事理，當(dāng)家的你好好給龐大人當(dāng)官，咱們不回鄉(xiāng)了。”女人滿臉的笑意?！安换剜l(xiāng)了，那潛山的勞什子墩堡也不回去了，老子還要告訴你一件好事?！薄笆巧逗檬?？”“房子，龐大人給咱家分了一套三進(jìn)的院子，集賢門里面的，城墻里面的?！迸思饨幸宦?，兩人又抱頭痛哭起來，吳達(dá)財邊哭邊道，“給我派了一名衛(wèi)兵一名書手，明日就要來幫著搬，雇婆子丫鬟的銀子另發(fā)，咱們要住大房子了?！迸伺踔鴧沁_(dá)財?shù)哪?，“咱們家要過好日子了?！眳沁_(dá)財臉上帶淚看著女人，“你這些年受累了，落難的時候最靠得住的就只有你，以后就跟你踏實過日子，啥也不瞞你了。那北峽關(guān)的銀子我是找到了的，回來送給侯先生一些，留了些準(zhǔn)備納妾，以前我是想著納妾，找一房再生幾個，那不是銀子房子都不乘手，以后也不想了……”女人搖頭道，“這都沒啥，我都不計較的，還有啥你都告訴我，以后咱們都好好的“我在浦子口搜了些碎銀子，把刀尖折斷了，藏了碎銀子在刀鞘里面，那些鎮(zhèn)撫兵尋常也是不搜軍官的，回來請二司的副把總?cè)チ颂饲鄻牵f以后一定提拔我，用了七兩銀子?！眳沁_(dá)財一邊說著，一邊湊了過來。女人溫柔的道，“不計較了……哎呀，這是干啥呀，誰大白天的干這事，被人聽到……哎呀?！薄诙找辉?，吳達(dá)財忿忿的猛地拉開房門。里面?zhèn)鞒鰜砼艘宦暯辛R，“吳達(dá)財我告訴你，你再敢把銀子瞞著，老娘跟你拼命，還想納妾美得你，你看看家里才幾個銀子?！薄澳嵌歼^去的事，一大早就翻出來鬧騰！你昨日自己說不計較了！”女人蓬著頭發(fā)追到門口，“你藏著銀子不跟老娘說，還好意思讓不計較，那是銀子又不是別的物件，這家里吃的用的哪樣不用，兒子以后娶不娶媳婦了?！眳沁_(dá)財氣呼呼的轉(zhuǎn)過頭，又被女人拉回來，他看看那邊還在照樣大睡的兒子，壓低聲音怒道，“誰少過你銀子了?！迸搜劬σ坏?，過去一把關(guān)了門，“你把銀子送那姓候的有啥用了，送那周女人有啥用了，這送那送的，對別人家都大方得緊，就光虧著家里，老娘這些年買菜都撿剩的，你好意思到處送銀子，有銀子不光瞞著，拿去青樓就七兩，七兩啊，你知道得存多久，你少老娘好多銀子了你說?！薄袄献硬徽f你還不是不知道，還不是一樣過日子！”“你還不說，還想納妾你美得你，?！迸耸箘爬秴沁_(dá)財幾把罵道，“今日就要把話說明白，以后那銀子只能我管，你再瞞著老娘跟你拼命?！眳沁_(dá)財一把推開，趁女人沒追上之前趕緊出門，女人只追到門口，朝著他的背影罵道，“吳達(dá)財，這事不說明白，老娘跟你沒完?！眳沁_(dá)財氣呼呼的一路疾走，到了樅陽門才停下來歇息，他越想越氣，口中喃喃道，“不該說的，真不該說，大意了，嗯，嗯，龐大人說得對，要講方法，必須要講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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