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如烈策馬沖上丘頂，旁邊殘破的煙墩無人駐守，東側百步外就是墨煙鋪，周邊漫野都是逃竄的廝養(yǎng)。這里是墨煙鋪西側的煙墩嶺，因他身邊這個烽火臺而得名，百余步外的墨煙鋪名稱也是因此而來。繞過混亂的二郎鎮(zhèn)之后，陳如烈?guī)е@五十名騎兵一路往東，路上幾乎沒有戰(zhàn)斗，混亂已經沿著驛路傳遞，山丘下的驛路上滿是丟棄的車架輜重和尸體，守備營的騎兵只能從田野通過。與驛路上其他市鎮(zhèn)相似，墨煙鋪在崇禎八年初的入寇中被毀，但殘留的廢墟在周圍平坦的地形中仍是防守的有利位置，陳如烈已經看到鋪中有上百的紅衣流寇。墨煙鋪內號角聲連響，鎮(zhèn)內有一面大紅旗在揮動，左右各有一面寶纛旗，鎮(zhèn)北有一個高照，大燈籠下面串著三個小燈籠，樣式與普通的流寇高照不同，應是大賊的老營一類。對面大紅旗耷拉著，看不清楚字號，路上抓的俘虜說了兩種不同的口供，分別是油里滑、掃地王，但陳如烈記得油里滑是小營頭，遭遇襲擊后不可能匯集起這么多馬兵，所以是掃地王的可能更大。往墨煙鋪以東的地方看去，還能看到驛路上有成片的紅衣身影，大約在三四百人，說明還有其他流寇精銳，以陳如烈手上這五十名騎兵，不可能攻克這么多流寇駐守的墨煙鋪。陳如烈回頭看了一眼，帶來的騎兵正陸續(xù)上坡，半年來的頻繁調動讓馬匹的膘基本都掉了，今天一整天的奔襲十分消耗馬力，不少坐騎疲態(tài)盡露。墨煙鋪里一陣號聲，北側的高照晃動幾下，很快有幾十名馬兵從房舍后出現，然后是百余名步卒，繞過一片稻田之后緩緩向煙墩嶺靠過來。旁邊隨來的游騎旗總靠過來道，“把總，這里至少有五六百老賊，要不要退回去?！标惾缌逸p輕搖頭，“這股賊子調度得法，一會功夫已經在墨煙鋪設防，止住了敗退之勢。二郎鎮(zhèn)到此處兩里路程，咱們此時退了，賊子馬兵就會控制此段一路，牽制我步兵進攻，若是拖到天黑，今日奪取墨煙鋪便難了?！薄澳窃蹅兿埋R步戰(zhàn)。”陳如烈肯定的點點頭，騎兵作戰(zhàn)最依靠速度，在防御中作用反不如步兵，特別這里是一個小丘，流寇如果仰攻上來，他們也會放棄騎馬?！百\子乍然遇襲，比咱們更怕，這些人不過試探。?！标惾缌抑敢恢笇γ?，“賊首仍留在鋪內，但廝養(yǎng)和步卒都未設防，不過是守在那里，待龐大人帶領步兵一到，這些賊子便守不住。下馬，派人請姚把總派步兵支援?！逼炜偞舐暫攘?，守備營騎兵紛紛下馬，陳如烈取出自己的步弓，取出各自弓箭，凝神看著山下逐漸接近的流寇。突然頭盔上傳來啪一聲輕響，陳如烈仰頭向上看去，密集的雨點正從天而降。（注：酆家店之戰(zhàn)四月二十三日大雨。）……酆家店的大雨滂沱，天地間茫茫一片，山坡下尸橫遍野，雨點在密布的尸體邊濺起片片水霧，當當當的鑼聲急促的響著，交戰(zhàn)的雙方各自朝己方撤退。戰(zhàn)場不遠處，一張帶流蘇的華蓋移過來，遮住了張獻忠頭頂的天空，也不知是搶的哪位官員的儀仗，成串的水滴沿著華蓋的邊緣落下，猶如一道環(huán)狀的珠聯。八大王偏偏腦袋，眼睛直直的盯著地面，帶著血色的積水在腳下流動，八大王抬起腳猛地踏下，濺起一片水花。“下個驢球子，要這許多水作甚?！彼贿吜R一邊踩，腳下水花四射，旁邊幾個護衛(wèi)不敢躲避，呆呆站在原地?！袄习?，西邊來了狗官兵，要不要撤了東邊攔路的人，讓這幫殘兵退

走便是。”張獻忠抬起頭，來的是曹操羅汝才，后面跟著闖塌天劉國能，額頭上的傷疤抽動了兩下，“老七你慢慢說?！绷_汝才身上淋了些雨，他隨手抖了幾下，不緊不慢的道，“你領頭合的營，你來定章程?！睆埆I忠嘿嘿笑了兩聲，“是不是你營盤在二郎鎮(zhèn)，丟了痛心得緊？”“都是自家兄弟，老八你要說丟了，那便丟了去?！绷_汝才咳嗽一聲，臉上帶笑看著張獻忠，“丟也不是沒丟過，不過老營的家眷在里邊，許多老兄弟的心思，能照料還是要照料的。”張獻忠擠出點笑，又往闖塌天看去，他雖然與劉國能常有吵鬧，但各營之間總是如此，不吵鬧的幾乎沒有，“劉兄弟覺著怎生打的好？”劉國能偏著頭沒說話，今日他們圍攻頗有成效，已經多次攻破官兵防線，羅汝才的兵馬甚至攻上山坡一次，官兵越戰(zhàn)越弱，以他這些年的經驗，最遲兩天就能攻破，偏偏此時來了壞消息。午前便陸續(xù)有馬兵從車馬河過來，說縣城南邊發(fā)現了官兵從湖上登岸，但規(guī)模數量并不清晰，距離也尚遠，三人見慣場面，除了派哨馬查探外并未在意，接著收到消息是官兵在往縣城前進，規(guī)模約有兩三千。這種規(guī)模便不可等閑視之，三人都經歷過浦子口之戰(zhàn)，第一個想到的也是安慶守備營，他們都認為是來救酆家鋪官兵的，午后便減少了攻山的人馬，收攏了各自老營準備應付救援，又往各條大路派出哨馬，要確定官兵的行蹤。但還沒等回哨馬的消息，劉文秀就傳來消息，官兵已經快要趕到二郎鎮(zhèn)，估摸著現在已經占據二郎鎮(zhèn)了，同時宿松縣城還有官兵。三人刀口舔血多年，立刻知道形勢嚴峻，已經從圍剿官兵變成了被官兵圍剿，三個營頭的兵力都在酆家店，前后兩面必須選一面打通。劉國能來得最早，營盤就在鳳凰鋪西側，張獻忠的營地大多在車馬河一段，距離二郎鎮(zhèn)也不過十來里，如果西邊官兵一路打過來，也用不了多久。雖然不像曹操那樣危急，但也同處危險之中。抽調兵馬時有些混亂，山上官兵乘機突圍，在東面南面都打了一通，這次突圍頗為猛烈，前鋒都是家丁，費盡力氣才擋住，正好下起雨來，雙方各自退兵，但抽調的兵力又被派了出去，再要集結又是一番功夫。雨聲還在轟轟的持續(xù)，劉國能摸摸下巴道，“西邊那股子官兵去了二郎鎮(zhèn)，我等已經前后受敵，這坡上的官兵真是要走也罷了，咱們便由得他們去，好回頭去剿了西面那股，不過咱老子記得，往楓香驛路上還有河有橋，這股子官兵讓他們逃去，萬一守住了那座橋，二郎鎮(zhèn)的橋也不通，咱們便堵死在這路上，總得選一頭，實在賣出力氣滅了才行?！睆埆I忠嘿嘿笑一聲道，“山上這伙沖了這一陣，能打的都死傷了，咱們拼死力再攻一陣，剿干凈了再回去二郎鎮(zhèn)如何?！绷_汝才聽完道，“一陣怕是打不下來，偏還在下雨，倒是西邊那支兵馬，說不得便是浦子口那支，來的可不是善茬，劉文秀已是派了兩次人來告急，可見來得兇惡。這山上不過是些殘兵，你放開讓他們跑，留一支馬兵追趕，一股腦奪了前面那橋便是。西邊那安慶營，打起來可不比一般官軍，清流河邊大冬天過河打潰了老闖王，沒準現下已經往這邊來了，萬一沒打下山上這伙，人家就到了?！睆埆I忠揉揉額頭上的傷疤，“老七你意思，還是回頭去打殺那安慶營？”羅汝才一擺手，“你領頭合營的，自然是你拿章程，聽你的便是?！眲艿哪抗庠趦扇?

臉上游動片刻，羅汝才的營盤就在二郎鎮(zhèn)以北的隘口，這一年搶的子女財貨都在其中，說不心痛是假的，他話里話外就是回頭打西邊，張獻忠有先打酆家店的意思，畢竟不用來回調動折騰，打下來至少能有個退路。此時外邊風雨中一陣馬蹄聲響，兩個馬兵穿過雨幕，急急跳下馬來，外邊的護衛(wèi)問過之后帶了過來，一見三人立刻跪在水中。“小人是掃地王張老爺麾下，二郎鎮(zhèn)被那官兵占了，路上人踩死無數，劉文秀往北退了，老回回馬老爺在隘口，那邊定是起火了，煙起得老高，革里眼還未過二郎橋，我家張老爺守在鎮(zhèn)東邊一個鋪舍里邊，暫且擋住狗官兵，到底如何打，要請八老爺拿個章程?！辈懿俾牭桨谄鸹?，臉色更是陰沉，劉國能探頭看看天色，雨天本就暗，看起來馬上就要天黑，晚上很難進行兵力調動，轉頭對八大王道，“兩位哥哥要快些，前后總要選一股來打?！辈懿冱c點頭看著張獻忠，“你領頭合的營，主意你來拿。”張獻忠嘴角咧了一下，伸手又摸向額頭?！涉?zhèn)外，龐雨迎著風雨騎馬接近二郎鎮(zhèn)，身后是守備營的步兵主力隊列，路邊有成堆的尸體，大批被俘的廝養(yǎng)蹲在地上，在雨中瑟瑟發(fā)抖。很快到了驛路交匯的十字路口，龐雨就在中央停下，這里還沒清理完，一些士兵還在搬運破損的車架，此時風雨不減，旁邊護衛(wèi)趕緊過來遞上蓑衣，龐雨揮手拒絕后跳下馬來。這個路口就是二郎鎮(zhèn)最重要的節(jié)點，他能站在此處，突襲二郎鎮(zhèn)已經成功，守備營登陸奇襲，一舉破入流寇腹心，想到這里有些激動。姚動山從東面趕過來，很快到了龐雨面前，龐雨直接對他道，“周圍敵情是否探明？”“二郎鎮(zhèn)中除了劉文秀所部，還有當時正走到此處的油里滑，皆被我軍一戰(zhàn)擊潰。交戰(zhàn)之后，隘口方向有歸屬數個賊首的營地，其中大多是廝養(yǎng)，可戰(zhàn)者唯有老回回馬守應所部，他們剛從廣濟到達隘口，屬下清理往北道路后派陸戰(zhàn)司進攻隘口，賊子燒了南邊一片營地，被火勢擋住了。東面墨煙鋪是掃地王，馬兵精銳皆在，陳如烈守在煙墩嶺上，屬下派遣后到的騎營援助，眼下守住了煙墩嶺，墨煙鋪尚未奪下，第一司在鎮(zhèn)內清理道路看押俘虜，黃梅方向兩里外有賊子馬兵百余，還不知是哪個營頭。”“也就是說隘口方向馬守應穩(wěn)住了陣腳，咱們不好進攻，黃梅方向有大股賊子，墨煙鋪方向正在對峙，賊子為掃地王?！饼嬘旰喍痰目偨Y完道，“隘口既是有火，那賊子也過不來，撤回陸戰(zhàn)司，第一司人馬不得清理道路，負責二郎鎮(zhèn)防守。”姚動山趕緊應承，派出自己的塘馬去傳令?！凹热贿@些東西阻擋了道路，那就讓它們留在那里，本官不想打馬守應和革里眼，我要八賊和掃地王。讓俘虜把鎮(zhèn)內車架尸體堆積到各個路口，北邊往隘口的道路不得清理，南邊營地里面的那些物件，都堆到北面各個街口，第一司今日負責守衛(wèi)二郎鎮(zhèn)。第二司，王增祿！”渾身滴水的王增祿立刻趕到身邊，“大人?！薄霸蹅冊谌嘿\腹心之中，前面墨煙鋪有小路通隘口，拿下了那里，咱們才能往前控制道路，阻住幾股賊子晚間互通消息?！饼嬘昕粗?，“所以本官說了今日要墨煙鋪，但現在又刮風又下雨，火炮用不了，第二司能不能進攻？”“回大人話，下刀子也能?！饼嬘挈c點頭，“別的兵馬不能，但咱們守備營能，帶第二司進攻，天黑之前，本官就要站在墨煙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