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得福望著月臺上熙攘的人群,有扛著編織袋的農(nóng)民工,有西裝革履的商人,還有幾個戴白帽的回族老人。
廣播里正在播報:“……開往福州的k1291次列車開始檢票……”
遠處,一輪紅日正從戈壁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將鐵軌照得閃閃發(fā)亮。
馬得福突然想起蘇寧說過的話:“鐵軌的那頭,是海?!?
春天,山海相逢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
西海固閩寧村奠基儀式后的座談會上,陳金山清了清嗓子,扶了扶眼鏡。
“各位鄉(xiāng)親,今天我們重點討論人力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問題?!彼拈}式普通話在帳篷里回蕩,“通過東西部勞務協(xié)作,實現(xiàn)剩余勞動力的價值轉(zhuǎn)化……”
臺下三十多個村民代表面面相覷。
李大有捅了捅身邊的馬喊水:“老馬,這南蠻子說啥咧?”
馬喊水叼著煙袋直搖頭:“聽著像要賣人?!?
馬得福趕緊站起來打圓場:“陳縣長的意思是,組織大家去福建打工掙錢!”
“噢――”眾人恍然大悟,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陳金山擦了擦汗,繼續(xù)他的宏圖大略:“我們將建立崗前培訓機制,確保務工人員掌握基本技能……”
“他說廠子里教手藝!”馬得福高聲翻譯。
“薪資待遇方面,月保底收入不低于四百元……”
“一個月能掙四百!”馬得福的聲音已經(jīng)有些嘶啞。
陳金山說到激動處,揮舞著雙臂:“最重要的是開拓視野,轉(zhuǎn)變觀念!”
馬得??ち耍麚狭藫项^,突然靈機一動:“男孩去海邊見世面,回來好娶媳婦!”
帳篷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
幾個小伙子當場就嚷著要報名,李大有卻蹲在角落直撇嘴:“跑那么遠,被賣了都不知道?!?
陳金山正想進一步解釋,吳月娟的助理匆匆進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
這位干練的福建女干部只好起身告辭:“勞務輸出具體事宜,由陳縣長全權(quán)負責。”
她前腳剛走,后腳帳篷就被掀開。
麥苗帶著十幾個姑娘闖了進來,手里舉著幾張紙。
“陳縣長,為什么招工只要男的?”她直接走到最前面,把紙拍在桌上,“這是我在水花服裝廠三個月的工資單,哪個月都不比男人掙得少!”
馬得福認出那是水花集團旗下服裝廠的工資條,麥苗的名字后面赫然寫著:三月工資468元。
陳金山顯然沒料到這一出,眼鏡都滑到了鼻尖:“這位女同志,電子廠工作強度大……”
“我們西海固的女人,哪個不是背著娃種地?”麥苗寸步不讓,“福建廠子再累,還能比頂著日頭收麥子累?”
帳篷里鴉雀無聲。
馬得??匆婑R得寶躲在人群后面,正偷偷給麥苗豎大拇指。
陳金山低頭翻看名冊,突然指著其中一頁:“可是……海悅服裝廠明確要求女工不超過20%”
“那我們?nèi)e的廠!”麥苗一把搶過報名表,當眾撕成兩半,“李水花李總說過,水花集團在莆田新建的服裝廠專招寧夏女工?!?
這句話像炸雷般在帳篷里引爆。
婦女們嘰嘰喳喳圍住麥苗問東問西,男人們則表情復雜……
既有被冒犯的不快,又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在理。
馬得福趁機把陳金山拉到一旁:“陳縣長,要不這樣,男工跟您去電子廠,女工去水花的服裝廠?”
陳金山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閃爍不定:“馬書記,你們這樣……”
還沒等馬得?;卮穑饷嫱蝗粋鱽硪魂囼}動。
李大有和他老婆扭打著沖進帳篷,后面跟著他們十八歲的女兒小芳。
“你敢!閨女要是去了福建,我就打斷她的腿!”李大有臉紅脖子粗地吼道。
他老婆一反常態(tài)地強硬:“打斷試試!你想讓閨女跟我一樣,熬成黃臉婆?”
說著竟從懷里掏出戶口本,“小芳,媽給你報名!”
這場鬧劇以李大有一氣之下摔門而出告終。
但馬得福注意到,他女兒小芳最終還是偷偷在報名表上按了手印。
傍晚,馬得福幫陳金山整理報名材料時,偶然瞥見他的筆記本。
在一串電話號碼旁邊,潦草地寫著“海悅電子廠―每人返傭300元”,后面還畫了個問號。
“陳縣長,這是……”馬得福指著那行字。
陳金山“啪”地合上筆記本:“沒什么,一些工作備忘?!?
他轉(zhuǎn)移話題,“對了,水花餐飲在福建的招工,真的不收中介費?”
馬得福點頭:“不但不收,還包路費。不過……”
他猶豫了一下,“得簽三年合同,違約要賠錢?!?
“這樣啊……”陳金山若有所思,“馬書記,你覺得李水花這個人怎么樣?”
馬得福被問得一愣。
他想起那個曾經(jīng)的青梅竹馬,如今的企業(yè)家,一時不知如何評價。
“她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人,也沒有那么多心眼,不過她卻是嫁給了一個很復雜的男人?!弊罱K他這樣回答。
“你說的是扶貧辦主任蘇寧嗎?”
“對!我一直看不懂蘇寧這個人,要是沒有蘇寧,李水花大概率和祖輩一樣面朝黃土背朝天?!?
……
夜深了,馬得福打著手電巡視金灘村。
路過白老師的臨時學校,他看到燈還亮著。
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麥苗和白老師正在收拾書本。
“麥苗,真的決定了?”馬得福問麥苗。
“嗯。”麥苗頭也不抬,“明天去縣里簽合同,下周跟車隊去莆田?!?
白老師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這些孩子,一個個都往外跑?!?
他指了指墻上的地圖,“得寶去廈門,麥苗去莆田,水旺去泉州……這教室都快空了?!?
馬得福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fā)現(xiàn)無從說起。
倒是麥苗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爸,等我在服裝廠學成了,回來開個裁剪班!”
“西海固也有服裝廠!為什么非要去福建?”
“西海固的衣服樣式都是面對西北市場的,最多也就是向中亞等國銷售,可是福建的服裝廠樣式多樣,都是銷往大上海和歐洲等國?!?
“……”
第二天拂曉,三支隊伍在閩寧村碑前集結(jié)。
陳金山帶著二十多個小伙子準備乘火車赴閩;麥苗等十幾個姑娘坐水花餐飲的包車去銀川;白老師則留下來,繼續(xù)操持他那學生越來越少的學校。
馬得福忙著核對名單、分發(fā)干糧,像個操心的老母親。
當他幫麥苗整理行李時,悄悄塞進去一個小布包。
“啥呀?”麥苗想打開看。
馬得福按住她的手:“到了福建再打開。”
朝陽升起時,車隊陸續(xù)出發(fā)。
麥苗在車窗邊拼命揮手,一直回頭望著家鄉(xiāng)的方向。
只有白老師站在原地沒動,他的影子在晨光中拉得很長,像一棵扎根在戈壁灘上的老沙棗樹。
回到辦公室,馬得福發(fā)現(xiàn)陳金山落下一個文件袋。
打開一看,是份《閩寧勞務協(xié)作風險評估報告》,里面詳細分析了水花集團的招工模式,最后用紅筆標注:“警惕企業(yè)借扶貧之名壟斷勞動力市場”。
文件末尾還附了份名單……
正是昨天那些報名去水花服裝廠的姑娘們,每個人的名字后面都寫著家庭情況和聯(lián)系方式。
麥苗那欄特別標注:“文化程度初中,與水花集團老板李水花同村”。
馬得福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想起陳金山那個意味深長的問題,想起筆記本上的“返傭”記錄,突然明白了什么。
窗外,最后一批出發(fā)的大巴車正駛過新立的閩寧村碑。
塵土飛揚中,馬得福仿佛看到兩條截然不同的路:一條是政府主導的勞務輸出,一條是企業(yè)自發(fā)的用工需求。
而夾在中間的,是那些懷揣夢想的年輕人。
西海固春天的風依然干燥,但已經(jīng)有人帶著濕潤的期盼,奔向大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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