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條在亂世里滾了四十年的老命,第一次被一個人輕輕放在手心,而不是被刀柄攥住。
“娘的……”銅柱子低聲罵了一句,卻罵得鼻子發(fā)酸,“這蕭王,是拿自己當人,不是當旗號啊?!?
同一時刻,傷兵帳內(nèi),少年阿麥正被疼痛咬得睡不著。他迷迷糊糊,見帳簾被掀開一條縫,一盞昏黃的桐油燈探進來,像一顆怯生生的星星。燈下的人俯身,影子投在帳頂上,彎成一座橋――橋的這端是化膿的傷口,那端是家鄉(xiāng)麥浪。
“冷嗎?”星星問。
“冷……”少年牙齒打顫。
星星便解下披風,蓋在他身上,披風還帶著主人的體溫,像一盆悄悄挪到腳邊的火。
“餓嗎?”
“餓……”
星星從懷里掏出一塊焦麥餅,掰成兩半,一半塞進少年嘴里,一半自己咬了,咀嚼聲在黑暗里格外響,像深夜的更鼓。
“想家嗎?”
少年終于繃不住,眼淚混著餅渣往下滾:“想……我娘還在常山,她眼睛不好,夜里點燈費油,我怕她哭瞎……”
星星沒說話,只輕輕托起少年那條化膿的腿,在眾目睽睽之下,俯唇吸吮。膿血苦咸,帶著腐臭,卻被他一口一口吐在雪地里,像把亂世最骯臟的部分也一并吐掉。最后,他取過酒壺,含一口烈酒,漱了漱口,笑著對少年說:“人血不臟,臟的是讓血白流的亂世。”
少年怔怔望著他,忘了疼痛,忘了哭泣,只覺有一股滾燙從傷口一路燒到心口,燒得他渾身發(fā)抖,燒得他眼淚決堤。他忽然伸手,抓住那顆星星的衣袖,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王爺,我……我還能回家種麥嗎?”
星星回頭,燈芯“啪”地爆了個花,映出一張疲憊卻溫柔的臉:
“能。麥苗不怕踩,就怕沒人種。你好好活,明年我請你喝常山的第一碗新麥飯?!?
少年點頭,點得又重又急,仿佛要把這個承諾釘進骨頭里。帳內(nèi)其他傷兵,有人悄悄坐起,有人偷偷抹淚,有人輕輕吸氣――那吸氣聲里,再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一種近乎貪婪的汲?。杭橙艄猓橙囟?,汲取那句“能回家種麥”的篤定。
五更最后一聲梆子響過,營地漸漸蘇醒?;锓螯c火,裊裊炊煙升起,像給夜空縫了條柔軟的腰帶。炊煙之下,那塊玉佩仍靜靜插在雪地,雪越蓋越厚,卻蓋不住它的光。最先圍上來的是一群原銅馬騎兵,他們昨夜卸甲,今晨卻自發(fā)披掛,悄悄圍成一圈,像圍一座無名冢。
“聽說,蕭王把‘上將軍’的玉佩埋這兒了?”
“不是埋,是插。他說,以后這兒沒有上將軍,也沒有銅馬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