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憲祖孫倆就見小狐貍又敏捷地從落地大花瓶里跑了出去，漫不經(jīng)心地舔了舔爪子，那毛絨絨的蓬松大尾輕快地甩了甩。
涵星興沖沖地拉著端木緋往儀門方向走去，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很快就在兩人的斗篷上染上了幾分雪白色，連端木緋長翹的睫毛都沾了幾朵雪花。
寒風(fēng)凜冽，吹得端木緋睜不開眼，直到她與涵星上了朱輪車，才有機(jī)會好好說話。
“涵星表姐，你總該告訴我，你要帶我去哪兒吧。”端木緋一邊以帕子撣去襖子上的雪花，一邊問道。
涵星的小臉上因?yàn)榉讲诺募残蟹褐】档募t暈，眸子亮晶晶的，“緋表妹，你還沒去過大皇兄的府邸吧？”
“本宮和大皇兄已經(jīng)給母妃擇了一個院子，也修繕得七七八八了，你今天陪本宮去看看還要不要添點(diǎn)什么?！?
“好好好。”端木緋一下子被挑起了興趣，興致勃勃地直點(diǎn)頭，又順口問道，“貴妃姑母打算什么時候搬進(jìn)去？”
“最快也要年后了吧?！焙怯H自給自己和端木緋都倒了熱茶暖身，“母妃前幾天搬到千雅園去了，本宮也去過一趟千雅園，母妃都沒怎么收拾屋子，就想著能夠趕緊搬出來。”
“母妃早些搬出來也好，本宮就可以經(jīng)常來找母妃玩……陪母妃說話了！”
涵星美滋滋地說著，臉上笑開了花。
朱輪車在兩人說話間拐了彎，外面的街道上熱鬧喧嘩。
今日已經(jīng)是臘月十九了，春節(jié)一天天地臨近，街邊的店鋪酒樓全都張燈結(jié)彩，掛起了一盞盞大紅燈籠，街上除了路人外，多是那些采買年貨的人，不時可見百姓大包小包地提回家，喜氣洋洋，空氣中洋溢著節(jié)日的氣氛。
涵星也被這種氣氛感染，這一路，還讓趕車的小內(nèi)侍停了兩次車，使喚從珍下車給她們買了兩回的點(diǎn)心，一路說，一路吃。
半個時辰后，表姐妹倆就抵達(dá)了位于金鑼巷的府邸。
這府邸原本是宣德侯的府邸，宣德侯的爵位只傳三代，去歲自最后一任宣德侯過世后，這府邸就被朝廷收回了，空置了近一年。
禮部給幾位皇子挑的府邸都是保管完好、且沒有空置太久的府邸，如此只要稍微修整一下，就可以直接住人了。
宣德侯府的這座舊宅亦然。
朱輪車停在了宅邸的儀門處，下了馬車后，涵星走在前面給端木緋引路，她來過好幾回了，對這里的布局還算熟悉。
涵星一邊走，一邊脆生生地說著：“給母妃備的院子叫碧水苑。這院子位置好，格局也好，就是這名兒太普通了一些，本宮又想了十幾個名字，但還是不滿意?！?
“緋表妹，你要不要也給本宮參謀參謀？”
端木緋偶爾應(yīng)一聲，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座府邸。
這宅子雖然年份久了，但是原來的主人將其保養(yǎng)修整得很好，只需稍微修繕，把該重漆的地方重新漆了，該打掃的打掃了，就已經(jīng)是像模像樣了。
大皇子還沒搬進(jìn)來，現(xiàn)在府中空蕩蕩的，端木緋一路走來，連一個下人也沒看到。
表姐妹倆在庭院中的游廊、小徑間穿行了一盞茶功夫，一座寫著“碧水苑”三個大字的院落就出現(xiàn)在前方。
無數(shù)雪花飛飛揚(yáng)揚(yáng)地落了下來，碧水苑倚水而建，透著幾分清幽，幾分雅致，令人看著就覺得心情靜謐祥和。
院子西側(cè)的湖畔修了一個新的八角亭，亭子就在碧水苑的入口附近，很顯然，是為了方便端木貴妃可以在此賞湖景。
表姐妹倆手挽著手進(jìn)了院子，端木緋環(huán)視了庭院一圈，一眼就發(fā)現(xiàn)庭院中的花木是重新整過的，種的還是端木貴妃最喜歡的山茶花。
這院子雖然并不華麗，但是顯而易見，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大皇子都花了些心思的。
因?yàn)槲葑永餂]有炭盆，所以表姐妹倆就沒脫下斗篷，直接進(jìn)了屋，從堂屋、次間、稍間、抱廈、內(nèi)室……一間間地走了一遍，端木緋偶爾給涵星提一些建議：
“涵星表姐，你說這里養(yǎng)一缸魚怎么樣，魚缸里還可以放一些蓮葉?！?
“我最近得了一幅觀音像，正適合掛在小佛堂里?！?
“對了，還有羅漢床邊，可以鋪一塊羊毛地毯……”
“……”
表姐妹倆說說笑笑，最后又回到了堂屋。
涵星抬眼看著庭院中迎著風(fēng)雪怒放的山茶花，唇角微翹，道：“母妃肯定會喜歡的?！?
外面的雪更大了，那嬌艷的山茶花在寒風(fēng)中搖曳起舞，不畏風(fēng)雪。
端木緋也笑了，用力地點(diǎn)了下頭：“嗯，我也覺得貴妃姑母一定會喜歡的?！?
這時，院子口又出現(xiàn)一道披著鴉青色滾貂毛斗篷的青年，青年劍眉星目，俊朗不凡。
他正好聽到了表姐妹倆的對話，笑著接口道：“大年三十前肯定能整理好，母妃隨時都能搬來。”
“大皇兄。”
“顯表哥，”
表姐妹倆都給慕祐顯見了禮。
慕祐顯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屋檐下，微微一笑，戲謔地問道：“你們兩個丫頭怎么沒去看熱鬧？”
慕祐顯自然是知道的，這兩個丫頭啊，一向來是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湊，都這么大人了，還跟孩子似的。不過，這也是一種福氣。
凝視著這對天真的表姐妹倆，慕祐顯唇畔的笑意更濃了。
“熱鬧？！什么熱鬧？”涵星激動地微微張大眼，目光灼灼地盯著慕祐顯。
原來是不知道啊。慕祐顯失笑，“今天孫家人流放嶺南，本宮來的路上剛好看見，還為此繞了道而行，本宮還以為你們會去看呢?！?
涵星跺了跺腳，“大皇兄，你怎么不早點(diǎn)派人跟本宮說呢！人剛剛到哪兒了？”
這個熱鬧涵星當(dāng)然要去看的，她就怕現(xiàn)在過去趕不上了。
“中盛街?！?
慕祐顯話音甘洛，涵星就拉著端木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屋外沖，嘴里道：“大皇兄，本宮和緋表妹先走了，布置屋子的事，回頭再跟你說……”
涵星急匆匆地拉著端木緋往前跑。
這丫頭??！慕祐顯失笑地?fù)u了搖頭，心里給妹婿掬了把同情淚。
慕祐顯好笑地?fù)P起下巴，對著兩個丫頭的背影喊道：“涵星，本宮已經(jīng)讓人在香茗茶樓訂了位子，你們直接過去就行了?！?
涵星樂壞了，一邊走，一邊回頭丟下一句：“大皇兄，你真好！”
“緋表妹，我們得快點(diǎn)！”涵星拉著端木緋飛似的跑了。
表姐妹倆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不一會兒，朱輪車就從金鑼巷中駛出，載著表姐妹倆前往南城門附近的香茗茶樓。
趕車的小內(nèi)侍知道四公主心急，特意挑了近路走，以最快的速度馬不停蹄地趕到了香茗茶樓。
涵星才剛點(diǎn)了一壺茶，就聽街上喧鬧了起來，不少人都在此起彼伏地喊著：“衙差來了！快看！”
這下，涵星連茶都顧不上喝了，趕緊探出螓首往街上看了過去。
街上已經(jīng)有不少的百姓候在街邊了，翹首以待，不同于簪花游街那日喜氣洋洋，今日的街頭陰云密布，寒風(fēng)呼嘯，氣氛略顯凝重。
須臾，就見街道的盡頭衙差們押著一隊(duì)戴著枷鎖的犯人往這邊來了，隊(duì)伍浩浩蕩蕩。
因?qū)O家通敵案被牽連流放的人不少，至少有四五十個戴著枷鎖的犯人，這些人全都面上或是刻字或者烙印，代表他們從此入了奴籍，哪怕是大赦天下，他們也無法翻身。
這個案子在京中鬧出了不小的動靜，今日來圍觀的百姓也都聽說了孫家其實(shí)是南懷內(nèi)細(xì)的事了，臉上義憤填膺，手里大都提著一個個裝滿腐菜葉、爛果子的籃子。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先丟出了一個臭雞蛋，準(zhǔn)確地砸在了其中一人的額頭，腥臭的雞蛋液順著他的額頭淌下……
緊接著，其他百姓也動了，紛紛從籃子里抓起那些腐爛發(fā)臭的菜葉瓜果，全都狠命地往那些犯人的身上丟去。
無數(shù)菜葉瓜果如雨點(diǎn)般噼里啪啦地落下。
那些百姓越丟越起勁，又丟又罵：
“賣國賊！”
“你們這些賣國賊死了也活該！”
“你們害人害己，想害我們大盛國破家亡。”
“……”
百姓們情緒越來越激動，罵得是面紅耳赤，只恨不得這些細(xì)作去死。
那些犯人也只能受著，不敢反抗，也不敢出聲，全都低著頭，只希望快點(diǎn)走完這條路。
那些腐敗的菜葉難免也丟到了許夕玉的臉上。
此刻的許夕玉頭發(fā)凌亂不堪，臉色蠟黃，身上也穿著破舊的灰布粗衣，與曾經(jīng)的優(yōu)雅嫻靜判若兩人。
她頭上、手上還戴著沉重的枷鎖，連臉上的殘葉都沒法擦去。
那爛了大半的菜葉隨著她的走動緩緩地往下滑，露出她右臉上那鮮紅的刺字，觸目驚心。
她現(xiàn)在的樣子恍若一個街頭的瘋婦，怕是以前認(rèn)識的人在面前，也認(rèn)不出她來了。
許夕玉一邊走，一邊渾身如篩糠般發(fā)著抖，也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
那一日在東廠詔獄的情形至今還時不時會浮現(xiàn)在許夕玉的眼前，清晰得彷如銘刻在了她心中。
當(dāng)她親眼看著舅父、表兄們一個個死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是真的怕了，她以為東廠就算不殺了她，也會對她用刑，沒想到東廠再也沒有提審過她，仿佛當(dāng)初只是為了讓她看看，讓她看看她招不招供根本就沒人在意。
是啊，也確實(shí)沒人在意。
她曾以為慕炎會顧著許家的面子，她曾以為慕炎不敢把許家鬧出去，她曾以為她一定會沒事的，結(jié)果現(xiàn)實(shí)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又一巴掌。
她真沒想到自己會淪落到現(xiàn)在這個生不如死的地步。
許夕玉一度以為她會死在東廠的詔獄里，可是她卻活著出來了，慕炎只是判了她通敵流放，從此她不再姓“許”，她成了犯婦孫氏，他們還在她面上刺了字，把她的罪行刻在了她的臉上。
寒風(fēng)呼嘯，如刀般割在她臉上。
許夕玉覺得右臉頰熱辣辣得疼，疼得刺骨，疼得鉆心，她覺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釘板上似的煎熬。
她現(xiàn)在是官奴了。
她臉上刺的字永遠(yuǎn)也去不掉了，會永遠(yuǎn)伴著她，直到她死。
她以后再也不能翻身了！
不但如此，因?yàn)樗齺y說話攀附許家，連她的喉嚨也被東廠毒啞了，就算她現(xiàn)在想魚死網(wǎng)破地叫囂是許家通敵也沒用了，她也做不到了。
她只是個又丑又啞的女犯，再也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