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嘴巴微張,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此刻恨極,卻又同時惶惶不安。
他和慕炎已經(jīng)徹底撕破臉,今日等他再回養(yǎng)心殿后,怕是再也別想出來了,甚至于……
他很想沖出前殿,很想去告訴外面的那些文武百官,讓他們救駕,可是他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別說掙脫兩個鉗制住他的內侍,他連挪動一下也做不到。
“讓他請罪吧?!蹦窖仔煨斓赜值溃裆g平靜如水。
但是,端木緋、安平和岑隱都知道慕炎的心里遠沒有他表現(xiàn)的那么平靜。
端木緋默默地往前移動了一步,握住了慕炎的手,禮服寬大的袖口垂下來,掩住了她和他交握的雙手。
安平注意到了這一幕,紅艷的唇角微微翹起,原本沉郁的心口一松:幸好老天爺待阿炎不薄,又讓他遇上了這個小丫頭!
禮親王以及在場的宗室王爺們心里還有些緊張,有些忐忑,皆是神色肅然。
兩個中年內侍立刻調轉了皇帝的方向,讓他面向前方歷代皇帝的的牌位跪著。
皇帝的身體太虛弱了,尤其四肢都是皮包骨頭,顯得有些畸形,若非是有人扶著,皇帝連跪都跪不住,怕是要像爛泥一樣直接癱倒在地上。
皇帝整個人失魂落魄,怔怔地仰望著前方的那些牌位。
對于皇帝而,太廟太熟悉了,每年他都至少要來此這里一次舉行祭祀,曾經(jīng),這個地方代表著他的榮耀,因為他是以皇帝的身份主持祭祀。
皇帝不由想到了十九年前,眸光閃爍。
當年宮變后,他在正式登基前,也曾來到太廟的前殿,也曾跪在這個位置,向著列祖列宗發(fā)誓。
此刻再回想起來,往事還是那般清晰,恍如昨日。
包括他當時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憶猶新。
那時的他,意氣風發(fā),心懷大志,打算一展抱負,讓天下百姓、讓列祖列宗都看到他的功績。
他并不是為了皇位才發(fā)動那場宮變的。
他只是覺得他比皇兄更加合適當這個天下之主,過去這十九年,他把大盛治理成了一片盛世,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大盛。
什么外族來犯,什么天災人禍,什么內亂……這些都是無法避免的!
不說大盛,中原數(shù)千年來,四方蠻夷一直對大盛虎視眈眈,中原不知道經(jīng)歷過多少外族侵略的戰(zhàn)事,這些又不是他能左右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慕炎也不過是想把這些罪名強加到自己身上,他不過是想掩蓋他是個亂臣賊子的事實。
可是慕炎他是騙不了世人的,歷史會還自己清白,還自己公正!
皇帝的眼睛越來越亮,形容中透著一絲癲狂,嘴里像著了魔似的反復地喃喃道:“朕沒錯,朕沒錯……”
也不知道他是在說服他自己,還是在說服別人。
慕炎并不意外,皇帝從來不知反省,否則大盛又怎么會被他治理成這副千瘡百孔的樣子!
慕炎也不打算再與皇帝多費唇舌,冷冷道:“既然如此,皇叔就在這里跪著吧,說不定跪著跪著就知道自己的罪在哪里了?!?
“說不定列祖列宗就原諒你了!”
話音還未落下,慕炎已經(jīng)轉過身,對著安平道:“娘,我們走吧。”
他的手還是牽著端木緋的手沒有松開,一起邁出了前殿。
大門口的張勉華立刻就側身退開了,躬身讓慕炎他們先走。
皇帝恍若未聞,還在對著牌位念著同樣的三個字:“朕沒錯,朕沒錯……”
而禮親王和一眾宗室王爺們則是如釋重負,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覺得他們真是撿回了一條命。
他們趕忙也跟在慕炎和岑隱幾人身后也出了前殿。
跪在殿外的文武百官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眼看著祝、帛都焚燒完了,但前殿這邊卻久久沒有動靜。
他們也不敢動,只好繼續(xù)跪在原處,也有人好奇地往前殿張望過,偏偏張勉華就像一尊石像似的擋著大門,他們根本就什么也看不到。
見慕炎、端木緋、岑隱他們從前殿中出來了,典儀再次宣布奏樂,樂師便奏響了《佑平之章》。
眾臣恭敬地給慕炎行了禮,口呼“攝政王千歲”,也有人大膽地往后方的張望著,然而,那些宗室王爺們都出來了,卻不見皇帝出來。
端木憲根本沒注意皇帝,他只顧著看慕炎身旁的端木緋,目光發(fā)亮。
瞧瞧,這太子妃的大禮服、這九翬四鳳冠可真是襯小孫女,雍容華貴而不失端莊,氣度不凡。
那些人還說小孫女無國母的風范,他看來可沒人比小孫女更貴氣,更有福相的了!
端木憲越看越移不開眼,心中涌現(xiàn)了各種贊美之詞,直到他注意到慕炎這個臭小子居然在大庭廣眾下牽著小孫女的手。
他記得祭禮的儀程中可沒有這個步驟!
端木憲的眼睛差點沒噴出火來,他沒注意皇帝,可在場的其他朝臣卻是注意到了,一個個有些望眼欲穿,神色復雜。
他身旁的刑部尚書秦文朔拉了端木憲的袖口一把,對著他使了一個眼色,用口型說,皇上呢?
不僅是秦文朔,左右好幾個官員都是一臉期待地望著端木憲。
端木憲愣了一下,又朝前殿方向望去,這才遲鈍地意識到皇帝沒從前殿出來。
端木憲心一沉,暗暗嘆氣,只能硬著頭皮仰首看向了慕炎,客客氣氣地問道:“攝政王,皇上呢?”
其實端木憲是一點也不想管慕炎和皇帝之間的閑事,偏偏他是首輔,百官之首,在這個時候是避不開的。
皇帝今天在眾目睽睽下進了太廟,卻沒有出來,這么多雙眼睛親眼看到的,自己總要代表文武百官問一句才合乎情理。
端木憲后方的群臣皆是屏息以待,一眨不眨地盯著慕炎。
典儀頭疼得很,儀程中可沒有這一步。這下可怎么辦?
他想了又想,還是示意樂師暫停奏樂。
《佑平之章》戛然而止,周圍鴉雀無聲,兩邊種的兩排松柏在秋風中搖曳不已,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微風把燎爐中的焚燒祝、帛的氣味吹了過來,縈繞在眾臣的鼻端。
時間仿佛被拉長般,過得尤為緩慢。
慕炎看著幾步外的端木憲和群臣,目光坦然地勾唇一笑,姿態(tài)從容。
他爽快地說道:“皇叔自覺罪孽深重,從今天起,他會日日夜夜地在太廟謝罪,直到列祖列宗原諒了他。”
禮親王等宗室王爺們想著方才的一幕幕,神色復雜,卻是無人反駁。
那就等于默認了慕炎的說法。
“……”端木憲也說不出話來,嘴唇動了動。
慕炎的意思是,皇帝被“軟禁”的地方,從養(yǎng)心殿變成太廟了?
這算是什么意思呢?!
端木憲有些摸不透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了,驚疑不定的目光在慕炎、安平和岑隱三人之間來回看了看,然后又看向了后方神情復雜的宗室王爺們。
他可以肯定,剛才前殿內肯定發(fā)生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端木憲只覺得腦門發(fā)疼。
問題是,方才自家小孫女也在前殿中,對于剛才發(fā)生的事肯定知道得一清二楚,也就是說,慕炎沒有瞞著自家小孫女……
哎!
端木憲忍不住又在心中嘆了口氣:小孫女知道的這么多,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端木憲越想越愁。
在場的眾臣自然也都聽到了,神色古怪地噤了聲。
他們同樣也覺得有哪里不對勁,總覺得皇帝不可能主動提出這個要求……
但是,方才岑隱問皇帝是否要向列祖列宗請罪,皇帝應了。
而且剛剛在太廟前殿中,有禮親王等宗室在,后來又有旗手衛(wèi)指揮使趕到,現(xiàn)在無人提出異議,等于是都默認了慕炎的話。
所以慕炎說得是實話?!
大臣們三三兩兩地面面相覷,不明白皇帝到底在想什么呢。
皇帝都是卒中的人了,瞧他剛才的樣子,連自己走路都不行,他在養(yǎng)心殿好吃好喝的養(yǎng)病不好嗎,還偏要待在太廟。太廟再好,也沒養(yǎng)心殿舒坦?。?
眾臣皆是百思不解。
大部分的朝臣都是以為皇帝是在養(yǎng)心殿養(yǎng)病,可是,幾個內閣閣老和重臣卻是都清楚皇帝早就被軟禁了,他們自然不會信慕炎的話,心里覺得這件事古怪。
秦文朔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看向了岑隱,見岑隱都沒說話,識時務地閉上了嘴巴,默默地垂眸盯著地面。反正他們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不知道。
典儀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覺得自己簡直快去了半條命,他再次宣布奏樂。
《佑平之章》再次徐徐奏響,但莊嚴的氣氛早就不復存在,群臣都巴望著趕緊離開。
慕炎、端木緋、安平等人在旗手衛(wèi)的護送下,往太廟正門方向行去。
端木憲等群臣也紛紛站起身來,一個個都跪得膝蓋發(fā)疼。
端木憲也顧不上這些了,抬眼朝前殿方向望去,目光幽深。
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皇帝的背影,皇帝被兩個內侍架著“跪”在蒲團上,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著,連腦袋都在哆哆嗦嗦地搖晃著,似乎在嘀咕著什么。
只是,他與皇帝相距至少有十五六丈遠,根本就什么也聽不到。
“吱呀——”
前殿中的一個內侍走上前把兩扇門合攏。
前殿的大門緊緊地閉合,連一絲縫隙也沒有,再也看不到皇帝那明黃色的背影。
端木憲心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閃了神,直到游君集喚了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若無其事地撫了撫衣袖,也朝太廟外走去。
眾臣跟在端木憲和幾個內閣閣老身后,也都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有人一邊走,還一邊回首望后方的前殿望了一眼,但大部分人已經(jīng)把皇帝拋諸腦后。
不一會兒,前殿前方的空地就變得空蕩蕩的,只有那稀疏的幾片落葉還在隨風飄蕩……
對于群臣而,祭禮結束了,但是對于皇帝而,才剛剛開始。
一盞茶后,袁直就率領一眾內侍來到了太廟,美曰其名,“伺候”皇帝的起居。
“袁公公,請!”
太廟前殿的大門再次打開了,一個青衣小內侍殷勤地引著袁直進了前殿。
前殿內,除了皇帝外,只有幾個內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