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后,且慢成了烏竹眠形影不離的伙伴。
劍廬后山的竹林成了她最好的試劍場,七歲的她,身形依舊單薄,但揮劍的動作已初具章法,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凝。
宿槐序并未傳授她高深的劍訣,只教她最基礎的劈、刺、撩、掃,以及如何引動體內微弱的氣感溫養(yǎng)劍身,如何以神念溝通劍中初生的懵懂靈性,他更看重的是“意”與“心”的磨礪。
這一日,為了掙錢,宿槐序帶著烏竹眠到千機閣接單子,其中一個任務來自千里之外的一處仙門據點,明西北邊境某宗門出了一個邪修,此人手段殘忍,已經殺掉好幾個同門,并且吸收了他們的修為。
宿槐序看著玉簡中描述的慘狀,眉頭微蹙。他本欲獨自前往,但目光觸及正在院中一絲不茍地以木劍練習基礎劈砍的小小身影時,略一沉吟。
“眠眠?!彼麊镜馈?
烏竹眠立刻收勢,小跑到師父面前,仰著臉,眼神清澈:“師父?”
“收拾行囊,隨為師下山一趟?!彼藁毙蚝喴赓W:“此行路遠,或有兇險,但亦是歷練,你和且慢,也該見見世面了。”
烏竹眠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用力點頭:“是!師父!”
能跟師父一起出去,還能帶上且慢,這對從未遠離過青荇山的小女孩來說,是莫大的新奇與期待。
師徒二人并未御劍,而是選擇了步行。
宿槐序一路追蹤邪修的氣息而去,帶著烏竹眠跋山涉水,風餐露宿。
他教她辨識草藥,教她如何在山野間尋找水源和安全的宿營地,教她警惕林中潛藏的毒蟲猛獸,夜晚篝火旁,烏竹眠抱著且慢,聽著山風林濤,聽著師父偶爾講述的關于星辰運轉、地脈靈氣的淺顯道理,只覺得天地如此廣闊,比劍廬的院子大了無數倍。
十數日后,他們進入了黑風域地界。
空氣仿佛都沉重粘稠起來,天空是灰蒙蒙的鉛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令人不安的腐朽氣息,沿途所見村鎮(zhèn),大多荒涼破敗,行人稀少,個個面帶驚惶麻木之色。
循著線索,師徒二人追蹤至黑風域以外的地方——魔界不夜天城。
此城并非凡俗城池,而是一座依托廢棄古魔礦脈建立起來的三教九流匯聚之地,高聳的城墻由漆黑的魔紋石砌成,斑駁陸離,散發(fā)著森冷的氣息。
踏入城中,景象更顯光怪陸離。
街道狹窄曲折,兩側是歪歪扭扭、用各種奇怪材料搭建的房屋,空氣中混雜著劣質酒氣、血腥味、藥材的怪味和一種難以喻的魔氣殘留,吆喝聲、叫罵聲、打鐵聲、不知名野獸的嘶吼聲不絕于耳。
陰暗的角落里,時常能瞥見不懷好意的窺探目光。
烏竹眠緊緊攥著師父的衣角,小臉繃得緊緊的,且慢被她抱在懷里,冰冷的劍鞘觸感讓她稍微安心,這里的氣息讓她本能地感到不適和警惕,與青荇山的清冷寧靜截然不同。
宿槐序面色如常,仿佛行走在自家后院,他強大的氣息雖刻意收斂,但凜冽的劍意如同無形的屏障,將那些不懷好意的窺伺和陰冷的氣息隔絕在外,護住了身邊的小徒弟。
他們并未在混亂的外城停留,徑直走向內城區(qū)域。
內城稍顯“規(guī)整”,但氣氛更為壓抑,高大的石質建筑風格粗獷,一些掛著“血屠”、“骨煉”之類駭人招牌的店鋪門口,甚至公然擺放著一些沾染暗紅血跡的獸骨或奇異礦石。
宿槐序的目標是內城邊緣一處小酒樓——“殘燈”,據情報,這里是魔界的消息流通之地,也是那邪修可能出沒的場所之一。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烈的劣質酒氣和汗臭味撲面而來。
昏暗的光線下,十幾張破舊木桌旁坐滿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大多氣息彪悍或陰鷙,宿槐序帶著烏竹眠的進入,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白衣劍修與抱著劍的小女孩,在這污濁的環(huán)境中如同格格不入的異類。
短暫的寂靜后,各種竊竊私語和毫不掩飾的惡意目光便匯聚過來。
宿槐序恍若未覺,徑直走向角落一張空桌,烏竹眠亦步亦趨,小手攥得更緊,但腰桿挺得筆直,小臉上努力維持著鎮(zhèn)定,黑亮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兩碗清水。”宿槐序對那滿臉橫肉、獨眼龍模樣的店小二說道,聲音平淡無波。
獨眼龍小二愣了一下,顯然極少遇到只點清水的客人,尤其還帶著個孩子。
他瞥了一眼宿槐序背上的長劍,又看看烏竹眠懷里的黑劍,咧開嘴露出黃牙,語氣帶著嘲諷:“清水?小店只有燒刀子和血腸湯,清水沒有,小娃娃,要不要來碗甜奶?。亢俸佟?
說著,一只粗糙油膩的手就向烏竹眠的小臉伸來。
“鏘——”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的劍鳴響起,且慢在烏竹眠懷中驟然震動,一線霜寒的鋒芒自劍鞘縫隙透出。
與此同時,一股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實質般從宿槐序身上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小酒館,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喧囂戛然而止,那些惡意的目光瞬間變成了驚懼。
獨眼龍小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橫肉抽搐著,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后背,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頭洪荒巨獸盯上的螻蟻,那只手仿佛再往前一寸,就會被無形的劍氣絞成齏粉。
“清、清水!馬上來!馬上來!”他聲音發(fā)顫,連滾帶爬地跑向后面。
宿槐序身上的殺意瞬間收斂,仿佛從未出現過,他安然坐下,烏竹眠抱著兀自低鳴的且慢,也坐了下來,小臉依舊緊繃,但看向師父的眼神充滿了崇拜和安心。
清水很快端上,獨眼龍小二放下碗就跑得遠遠的,宿槐序端起碗,神識卻如同無形的蛛網,悄然覆蓋了整個酒館,捕捉著每一縷細微的交談和氣息波動,烏竹眠也學著師父的樣子,小口喝著水,耳朵卻豎得高高的。
“聽說了嗎?三長老那幫人最近動作很大,亂葬崗那邊又少了好些人……”
“噓!小聲點!不要命了?三長老也是你能議論的?”
“怕什么!他們最近好像盯上了魔角巷那邊的那個半魔小子……”
“嘖,那小子也是個硬骨頭,天天在礦渣堆里刨食,被三長老的人盯上幾次了,愣是沒啃下來……”
“硬骨頭?再硬能硬過三長老的噬魂釘?”
“不說這個,我聽說三長老最近新收了一個幕僚呢,還是人族修士……”
聽到這里,宿槐序微微挑眉。
之后,為了追蹤那個邪修,也為了不把烏竹眠卷入危險之中,他便將她留在了客棧里。
只是沒成想烏竹眠卻走丟了,好在遇上了一個半魔,十五歲的少年阿訣。
兄妹倆在一起生活了一個月,雖然條件困難,但是阿訣將小姑娘養(yǎng)得很好,這段時間下來,她不僅沒有變瘦,反而還長胖了一點點,白白的,臉上還有點嬰兒肥。
穿的衣服不貴也不華麗,但都洗得很干凈,阿訣早上起來,還會給烏竹眠梳上兩個可愛的小揪揪。
一個月后,宿槐序來把烏竹眠接走,順便帶走了重傷的阿訣。
那一晚,月光清冷,宿槐序將阿訣單獨叫到院中。
“你體內魔氣源于血脈,駁雜難馴,強行壓制非長久之計。此地魔氣深重,于你修行有弊無利,更會引來覬覦?!彼藁毙蚩粗矍斑@個沉默而堅韌的少年。
阿訣的身體瞬間繃緊,暗紅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慌亂和掙扎,他猛地抬頭:“你……是不是要我走?”他知道自己是累贅,這一個月已是天大的恩賜。
“非是驅趕?!彼藁毙蜇撌侄?,月光灑在他身上,如同謫仙:“青荇山靈氣清冽,可助你梳理魔氣,你,可愿拜入吾門下?”
阿訣徹底愣住了,仿佛被巨大的餡餅砸中,一時反應不過來。
拜師?拜這位深不可測、如同神祇般的白衣劍修為師?然后遠離這地獄般的泥沼?
他看看身后小屋窗戶透出的、烏竹眠熟睡的剪影,又看看眼前月光下的白衣身影,巨大的沖擊讓他的身體微微顫抖。
“我……我是半魔……”他聲音干澀,帶著深深的自卑和不安。
魔與道,向來勢不兩立。
“魔由心生,非關血脈。”宿槐序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心向光明,魔亦可為護道之刃;心墜黑暗,仙亦能成滅世之災。”
“吾觀你心性堅韌,魔血非你之罪,更非你之限,入我門墻,當以心正意,以劍衛(wèi)道?!?
阿訣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眼中翻涌著激烈的情緒,震驚、狂喜、不敢置信、還有一絲終于找到歸屬的酸楚。
他猛地雙膝跪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和前所未有的堅定:“弟子阿訣,叩見師父!愿拜入青荇山,拜入師父門下!”
“起來吧?!彼藁毙蛱痔摲觯骸澳愕拿?,訣之一字甚好,取抉擇之意,望你謹記今日之抉擇,以心為劍,斬斷歧途,護持正道?!?
“是!弟子宿訣,謹遵師命!”少年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干,但那雙眸子里第一次燃起了名為希望和信念的光芒。
后來阿訣還回了一次不夜天城,拿了一下自己留下的東西,那時候,他已經改名叫宿訣了。
他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高聳的黑色城墻和污穢的街道,眼神復雜,最終化為一片決然的平靜,他邁開腳步,堅定地跟上了前方那抹引領他走向新生的小小的身影和白色身影。
陽光刺破黑風域上空的陰霾,灑在師徒三人身上。
青荇山,成了宿訣黑暗生命中,第一縷破曉的曙光。
劍廬,迎來了它的第二位弟子。
*
時光荏苒,青荇山劍廬因宿訣的到來,添了幾分生氣,也多了幾分“熱鬧”。
宿訣對力量的渴望近乎偏執(zhí),練功極其刻苦,時常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宿槐序因材施教,一面以溫和靈力助他梳理體內日益精純卻依舊兇戾的魔氣,一面?zhèn)魇谒惶讋偯桶缘?、契合他心性與魔氣特質的“破軍”劍法。
十一歲的烏竹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間褪去了大部分稚氣,沉靜中透著靈秀。
她的且慢在日夜溫養(yǎng)和宿槐序的悉心指點下,靈性漸生,劍身如天光,劍鋒霜寒內斂,她主修的劍訣名為“歸藏”,取意藏鋒守拙,后發(fā)制人,與且慢之名相得益彰。
一招一式,看似緩慢平和,卻暗藏玄機,引而不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