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黃衫的林琰負手而入,緩步來到廳上,對著賈母一禮。
賈母畢竟是經歷多的,面上平靜,看不出方才這里口角過,溫笑道:“琰哥兒來了?”
林琰不答,看看黛玉,見她一張俏臉微顯蒼白,眼中水意盈然。眼皮兒略動,再抬起時便已經看向了黛玉對面的湘云。
鳳姐兒原就有些忌憚林琰,總覺得這個少年并不像看起來那般溫和。這個時候女眷們都在這里,方才湘云的話往小了說是小姑娘們之間的別扭,林琰若是不在意也就罷了??赏罅苏f,說人家的妹子和戲子一個模樣,林琰真要是計較起來,還真不好說會怎樣。畢竟,黛玉的態(tài)度在那里擺著,如今氣得臉色都變了。
“哎呦,林表弟。方才老太太和太太們都還說到你和寶玉投緣,這你們兩個一塊兒進來,真有幾分兒兄弟的款兒呢?!兵P姐兒不愧是賈母跟前兒頭一個得意的人,眼瞅著在座的人里頭除了林琰的長輩就是寡嫂和姑娘們,誰說話都不合適,唯有自己去岔開了這個話題。
寶玉確實是跟在林琰身后進來的。
說起來也并不是多巧合,要開戲了,賈母見寶玉還未回來,便去打發(fā)了人去叫。至于林琰,一并請了進來,一來這個孩子到底是黛玉兄長,雖沒有血緣,但不好冷了薄了。二來,卻也是存著自己的心思。
林琰目光掃過鳳姐兒,微笑道:“璉二嫂子果然會說話。滿京城中誰不知道寶兄弟銜玉而生,福分大著呢。得了璉二嫂子這話,我倒是心里頭高興地緊?!?
鳳姐兒一堵,林琰也不看她,一雙眼睛只帶笑看著湘云。
寶玉跟著林琰一起進來,在外頭時候雖沒有聽清楚里邊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兩句話還是聽到了點兒的。這個時候看黛玉和湘云臉上皆不好看,寶釵盛裝站在黛玉身邊兒,面上很是尷尬的樣子。寶玉心里有些著急,卻不知先勸哪個才好。
他并不笨,說起來又是跟湘云一同長大的,對湘云的性子清楚得很。他自然知道湘云與黛玉之間并不親密,只是姐妹間或有拌嘴,大不了幾日便會好了的。寶玉所擔心的,并非黛玉因湘云的話受辱,而是黛玉生氣了,傷心了,這須得勸解一番才是。
這么想著,便看向湘云,連連使眼色。又向林琰道:“林表哥,這位是史家的云妹妹,性子最是爽利大方的。不過有時說話難免有些直了,卻是沒有壞心的?!?
林琰看湘云不過和黛玉年紀相仿,個頭兒卻是要更高一些。鵝蛋臉,濃眉大眼,原比黛玉多了幾分爽朗明麗之感。只是,不知道這副天真爛漫的外表之下,是否真的也是毫無心機的。
“原來是史大姑娘。方才姑娘與我妹妹說話,未免有失偏頗。說起來,我們林家雖也曾幾代列侯,世祿之家,到底不能與史姑娘相比。滿京城誰不知道史姑娘兩位叔父一門雙侯,說起侯門的小姐,正是史姑娘才對。只是,”頓了一頓,面上笑容斂去,原本溫潤的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寒冰,“妹妹是我林家的姑娘,卻輪不到姓史的說道?!?
話音未落,滿座皆變了顏色。
賈母心內再如何不滿湘云,卻也不想當著滿屋子人來責備了她,讓她沒臉。畢竟湘云乃是她自己的娘家晚輩,她失了臉面,自己和史家的面兒上都不好看。
她也知道是委屈了黛玉,只是也掐準了林琰也好黛玉也罷,總要看在她的面兒上忍過了這一時。待酒席散了,哪怕叫湘云端茶給黛玉賠禮,那也都是回了自己屋子的事情,誰還能說別的?
只是,賈母萬沒想到林琰竟是絲毫兒沒給自己這個面子。
臉色一沉之下,王夫人薛姨媽等見了,都站了起來。
林琰恍若未見,笑吟吟地看著黛玉,“妹妹,今日所為何來?若是薛姑娘的壽禮送過了,咱們府里還有事情,壽面卻是不必等著了。”
黛玉看了看林琰,回想方才賈母王夫人等任由湘云將自己比作那小戲子,咬了咬嘴唇,“哥哥說的是,我們回去?!?
“林妹妹……”寶玉急急地搶了上去,“你,你別在意云妹妹的話。你們從小兒也一處兒住著過的,你知道她的脾氣。林妹妹且看在老太太面兒上,不要計較她了?!?
“寶兄弟這話說得好笑?!绷昼挥岟煊裾f話,冷笑道,“但凡大街上拉出個人來,都是知道的。三教九流,士農工商,但不知這戲子又算是哪一流?便是寶兄弟家里的三等奴才,都比他們要高貴些。史姑娘也不是那懵懂無知的稚童,只怕不會不懂這個罷?”
寶釵在旁聽了,原本豐潤鮮妍的一張芙蓉面忽然微微變色,她上前福了福身子,輕聲道:“都是為了我,叫林妹妹受了委屈。我這里替云妹妹跟林表哥林妹妹陪個不是,還望林表哥大人大量。云妹妹有了這一回教訓,自是知道了。日后,再不會如此說話了?!?
林琰詫異道:“這和薛姑娘又有和干系?難道是薛姑娘教史姑娘說的?”
“……”寶釵搖了搖頭。
“我就說呢,薛姑娘看著年紀在幾位姑娘中是居長的,行事說話自然該有居長的風范。怎會如此挑唆別人?”林琰嘆道。
寶釵臉上又紅又白,藏在袖子中的手攥的用力了些,小手指一痛,想是指甲折了。先前,竟是自己看錯了林琰,只道那樣一個人,該是與外表一般的翩翩公子,說話行事溫和有禮。誰知卻是個能夠立時便翻臉不認人的。
黛玉不想因自己令哥哥與幾個女眷多說些什么,唯恐傳了出去,會于哥哥名聲有礙。
當下越席出來,對賈母福身道:“老太太,請恕玉兒今日任性,先行回去了?!?
賈母心里對湘云固然不滿,對林琰卻是惱怒到了十分。這不光是當眾在她的面前打了湘云的臉,更因為瞧著這個勢頭,黛玉對林琰竟是有些聽計從了。
她自到榮府六十余年,從最初的新婦到后來的掌家太太,再到如今榮府里人人敬著的老祖宗,心機手段都遠非幾個小姑娘可比。心里再是惱火,臉上卻是無奈至極,看著黛玉嘆道:“唉,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先回去也好。待明日我叫你二嫂子去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