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婉趁著舒寧來不及反應,動作迅速地撩開了對方的長發(fā),果不其然,舒寧左邊的臉頰又有了紅印,看起來像是個耳光的痕跡。
寧婉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這次給你認錯才幾天?為你說了要離婚尋死覓活改過自新才幾天?!你還要再相信他一次?還要再給他打你的機會?舒寧,你醒醒!”
然而舒寧卻只想擺脫寧婉般疾步往前走,語氣這次卻帶了點哀求:“你不要再跟著我了,這次就是因為找了你,聽了你的話考慮離婚,飛遠才打了我,說我家丑外揚,破壞家庭的和睦,老聽信外邊人的話,要再被他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他又要發(fā)火了……”
寧婉本來還想說什么,然而舒寧的手機鈴聲打斷了話頭,她接起來,一開始聲音有些狐疑:“派出所?”很快,狐疑變成了驚愕,“什么!詩音從幼兒園跑出去了,現(xiàn)在在派出所?好的我知道了,我盡快趕過來!”
舒寧這下顧不上寧婉了,趕緊就往派出所趕。
聽起來像是她的女兒出事了?
寧婉想了想,到底有些不放心,生怕這事和虞飛遠有什么關系,也趕緊跟上舒寧一起往派出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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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婉跟著舒寧氣喘吁吁地跑到了派出所。
舒寧倒像是熟門熟路:“不好意思啊民警同志,我女兒詩音是不是又過來報假警了?孩子是開玩笑的,不懂事,鬧脾氣呢,我?guī)丶?,現(xiàn)在她人在哪兒呢?”
報假警?寧婉正一頭狐疑,就聽坐窗口的民警指了指調解室道:“在那呢,我們所長和一個律師帶進去了解情況呢?!?
舒寧也管不上那么多了,徑自就往調解室走,而寧婉皺著眉也緊跟其后,此時調解室的門虛掩著,正當舒寧想要推開門時,里面?zhèn)鱽砹嗽娨舻穆曇簟獛е耷挥殖錆M絕望的聲音——
“警察叔叔,律師叔叔,你們幫幫我媽媽吧!怎么才能讓我爸爸消失?”
六歲的孩子并不懂掩飾,訴求直白而了當:“我們班有同學的爸媽說是離婚了,就再也不住在一起了,可以讓我媽媽離婚嗎?我不想再看到媽媽被打了,或者你們可以把我爸爸抓走嗎?”
接著響起的聲音,讓寧婉愣了愣,她幾乎是瞬間認出了那是傅崢的聲線,低沉的、帶了點微冷的質感,然而很溫和。大概是因為和小孩子講話,他刻意放緩了語調,用詞也很簡單易懂——
“離婚不離婚,不是警察和律師說了算的。”傅崢的聲線仿佛自帶安撫人心的力量,等小孩的啜泣聲小了些,傅崢才繼續(xù),“簡單來說,能決定要不要離婚的只有你的爸爸媽媽。”
“可我爸爸不肯離婚……”
“那也沒事?!备祶樀穆曇艉軠睾?,“離婚不需要你爸爸媽媽都同意,只要其中一個想離婚,總是能離成的,只要你媽媽下定決心要離婚,是完全可以離開你爸爸的,所以不要哭,會解決的?!?
可惜小孩聽了這話,反而情緒崩潰了:“我媽媽她根本不肯離婚!好幾次爸爸打媽媽,我給警察叔叔打電話了!可媽媽都說沒有被打!撒謊的人根本不是我,是媽媽!”
即便有傅崢做擔保,但民警自然也只能安慰,沒有成年人報案沒有受害人的口供沒有任何證據(jù),自然無法立案。
虞詩音大概也看出了警察介入的無望,低頭喃喃自語起來:“要是爸爸能消失就好了……”
她的聲音明明還是稚嫩的童聲,然而接著說出來的話,卻完全不像是一個六歲女童:“律師叔叔,我有個問題想問。我才六歲,如果殺了人,是不是不用坐牢?”
還沒等傅崢回答,虞詩音便繼續(xù)道:“我看過電視,里面是這樣講的,不滿十四歲殺人,都不用坐牢,所以,如果媽媽不肯離婚,那我是不是還是可以讓爸爸消失?我同學家里有老鼠藥……”
這樣可怖陰冷的想法,誰都沒法想象竟然是由虞詩音這么甜美稚嫩的小孩說出口的。
屋內(nèi)兩人明顯都愣住了,而站在門口正欲推門而入的舒寧則像是觸電般渾身輕微戰(zhàn)栗起來。
以往她遭到虞飛遠暴力的時候,舒寧總是第一時間把孩子關進臥室去,叫孩子插上耳機聽歌看動畫片,而自己即便被打得再狠,也沒發(fā)出過聲音,令她安心的是,每次事后,孩子也沒追問過自己身上的傷,久而久之,舒寧覺得,這件事對孩子是沒什么大影響的。
幾次孩子報警,舒寧也都安撫了孩子,事后虞飛遠也給小孩買了玩具做補償,每次打完自己認完錯,一家人確實看起來仍舊是和和美美的,孩子對爸爸也沒什么特別的情緒表現(xiàn)。
只是沒想到原來一切都是假象,自己那天真爛漫的女兒,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然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一個光是聽著她這些話就叫人遍體生寒的陰森孩子……
連舒寧都沒想到的東西,殺人這樣沉重的話題,弒父這樣違背倫理綱常的想法,竟然被自己六歲的女兒以如此輕巧卻認真的態(tài)度說了出口……
明明是稚氣未脫的年紀,然而孩子臉上的恨意和決心卻已經(jīng)無法掩蓋,透過門開著的縫隙,舒寧能看清,自己的女兒如今稚嫩的臉龐上卻是不合年齡的冷漠表情。
那陪同的民警大約此刻也終于相信孩子此前多次報警并不是空穴來風,然而因為小孩的媽媽這位受害者本人并未表態(tài)報警,又沒有任何證據(jù),根據(jù)流程他也不好插手,只嘆著氣規(guī)勸起來:“小朋友,你可不要亂想,更不要學那些電視上不好的小孩,你才六歲,要真做了什么,這輩子就毀了,你的未來還長著呢。如果你討厭你爸爸,以后等你長大了,自然就可以離開你爸爸了,不要去做會讓自己后悔的事……”
民警這番話,倒是讓同在門外的寧婉頓了頓,她恍惚間覺得時光倒流,自己變成了坐在室內(nèi)的虞詩音,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場輪回……
寧婉當初,也是報過警的,而她的媽媽,也同樣選擇了息事寧人掩蓋真相,并且和舒寧一樣,怎么都不愿意離婚,最終寧婉選擇了獨善其身的妥協(xié),她沒有辦法改變她的母親,于是每天期待著長大,考進了遠離老家的大學,有了能金錢獨立的工作,徹徹底底離開了她的爸爸……
她在心里祈禱,民警這樣的安慰,或許能安撫住虞詩音幼小的心靈吧。
“可我離開了爸爸,那媽媽怎么辦?”可門內(nèi)的虞詩音卻鏗鏘有力地打斷了民警的話,她的聲音帶了哭腔,卻很堅定,“叔叔,我想要保護媽媽,我不想看到媽媽再被打了。如果連我都逃跑了,那媽媽怎么辦?”
如果說舒寧此前只是被自己女兒竟然有那么陰暗的想法所震驚,如今卻是再也控制不住哭起來。
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把孩子變成了這樣。然而孩子都沒有怨恨她,還想著保護她,而為了保護她,原本積極開朗的孩子,竟然想出了自己殺人的念頭……
因為她的懦弱和粉飾太平,本該有陽光心態(tài)的孩子一直生活在陰霾里,然而即便自己一次次在她報警后撒謊令她失望,孩子也沒有放棄自己,孩子還想著保護自己,可明明……明明該是自己站出來保護孩子的??!
她根本不是個合格的母親!
她自以為不離婚是給了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可從沒想過,當虞飛遠朝自己舉起拳頭的時候,這個家庭就已經(jīng)永遠無法完整了……
舒寧的內(nèi)心混雜著悔恨、痛苦和動容,咬緊嘴唇幾乎泣不成聲。
寧婉卻也因為小孩這一番話,頓住了自己推門的手,虞詩音的話像是一只小手,揪住了她內(nèi)心的情緒,她的心里也跟隨著翻騰起來……
而也是這時,房內(nèi)再次響起了傅崢的聲音,帶了冷淡的質感,然而并不冷淡——
“你想要保護你媽媽這樣的想法很好,你是個很棒的孩子,但是不管你爸爸做了什么,也不是你去想殺人那么危險想法的理由?!?
小孩用力反駁道:“是爸爸那樣打媽媽,我才會這么想的。”她講到這里,情緒又再次激動起來,“你們都不是我,你們又沒有像我一樣的爸爸!你們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可惡!有多像個魔鬼!”
傅崢卻仍舊很溫和:“我沒有經(jīng)歷過你這樣的事,但不是沒有別人經(jīng)歷過,我認識一個女孩子,她的爸爸也是這樣的,她甚至比你過的還難,因為她爸爸還賭錢,她家里沒有你那樣的條件,還要自己去打工,但是她沒有做偏激的事,也沒有變成不好的人,正相反,她可能是我認識的最好的女孩子,認真工作、樂于助人,也從沒有想過做什么違法的事情?!?
虞詩音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那……那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
傅崢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非常溫柔,從寧婉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盯著虞詩音眼睛時鄭重的表情和溫和的眉眼:“她變成了和我一樣的一個律師,想要去幫助像自己一樣的小朋友,想要去幫助像她媽媽一樣的媽媽?!?
寧婉咬緊了嘴唇,她從沒想過傅崢會提及自己,也從沒想過在傅崢眼里,自己原來是他認識的最好的女孩子。
傅崢并不知道門外寧婉的存在,他看向了小孩,聲音和緩卻認真:“詩音,你比你媽媽勇敢,我覺得你可以做到幫助你的媽媽,所以不要先去對你的爸爸做什么,我們先一起努力幫助你媽媽好嗎?”
他溫柔而耐心地循循善誘道:“所以你能不能和你的媽媽好好聊一聊,讓這個律師小姐姐去幫助她?你的媽媽現(xiàn)在對她有點誤會,但她是真的想幫你們,她自己也經(jīng)歷過,所以也真的懂你們。如果有她在,如果你媽媽愿意好好和她談談,你的媽媽是可以遠離你爸爸的?!?
詩音沉默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好?!?
門外,舒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沖進了調解室,抱著自己女兒哭了起來:“詩音,是媽媽的錯,這都是媽媽的錯,是媽媽害了你,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即便是被虞飛遠家暴的時候舒寧都咬緊牙關沒怎么哭過,然而如今,她卻再也控制不住淚如雨下:“是媽媽沒用,傻孩子,應該是媽媽保護你?。 ?
親情大概是世界上最微妙的關系,親情無法選擇,親情也足夠復雜,這么簡單兩個字,卻能保羅愛、給予、汲取、奉獻、犧牲、控制、打壓、暴力、相濡以沫、扶持、背叛、貌合神離等等所有的關系。
有些親人會給予你最深的傷害,但有些親人卻是支撐著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繼續(xù)艱難活下去的星火。
虞飛遠傷害了舒寧,但小小的虞詩音卻在想著給自己的媽媽保護,即便以最陰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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