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錢說道:“先讓陳靈均忙完?!?
鐘倩笑道:“樂見其成?!?
剎那之間,鐘倩莫名其妙躺在地上,一瞬間全身鮮血滲出,浸透衣衫。
裴錢心中立即有個猜想,故而微微皺眉。
鐘倩一個鯉魚打挺,神清氣爽站在原地,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渾身關(guān)節(jié)咯吱作響,一股純粹真氣有勢如破竹的氣勢,鐘倩神采奕奕,拱手致謝道:“前輩好拳?!?
陳平安起身走出涼亭,將小米粒從馬背上抱下來,跟她介紹了王憲,是個熱心腸的本地水神。
小米粒輕輕拍了拍好人山主的胳膊,示意將自己放下,否則就不得體了哈,哈哈。
雙腳落地,小米粒挺直腰桿,站在臺階下,抱拳朗聲道:“見過水神老爺,荊老神仙!”
荊蒿也沒有故意放低身架,刻意說些禮尚往來的場面話,就只是站起身撫須而笑,輕輕點頭,“周護(hù)法,異鄉(xiāng)相逢,快意事也。”
水神王憲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腦袋嗡嗡嗡作響,只覺得對方不該把自己放在荊蒿之前。
帶著小米粒一起走上臺階,走入涼亭落座,陳平安伸出手去,小米粒熟門熟路分起了瓜子。
王憲見荊老神仙也有一份,再看那位小姑娘給自己又遞來一捧,便也厚著臉皮接了,道聲謝。
小米粒乖巧坐在好人山主身邊,發(fā)現(xiàn)自己雙腳懸空,偷偷挪了挪屁股,鞋底觸地,很好很好,顯得個高。
陳平安嗑著瓜子,笑問道:“小扁擔(dān)呢,行山杖呢,披風(fēng)呢?!?
小米粒伸手擋在嘴邊,輕聲道:“有擺闊的嫌疑唉,不老道了,像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兒女?!?
陳平安點點頭,“不是老江湖知不道。”
小米粒說道:“好人山主,繞路來這邊,全是我的主意啊,跟景清和鐘第一都沒關(guān)系?!?
說完這句話,黑衣小姑娘重重嘆息一聲,以拳擊掌,“唉,怪我。這事辦的……匆忙了?!?
不光是裴錢來了,好人山主都親臨此地了,估計他們肯定是捅了個大簍子,嗯,就像當(dāng)年跟裴錢一起去棋墩山捅的那幾個大馬蜂窩。
小米粒當(dāng)然怕景清被好人山主罵一頓。
老廚子曾經(jīng)說過,世界上大概有這么一種人,最喜歡交朋友,偏又最怕麻煩朋友,就怕讓朋友覺得有半點為難,可若是真心覺得什么買賣能掙錢,就肯拉著朋友一起入伙,賺了錢,笑哈哈,喝好酒,如果害朋友虧了錢,就會心里邊難受至極,自己偷偷把錢墊上,到處借錢都要填上窟窿,故作輕松,尤其不愿朋友在自己的“嫂子”或是“弟媳婦”那邊被埋怨,最怕她們撂下一句,你怎么交了個這么不靠譜的朋友,以后再不要往來了。
老廚子還說,陳靈均就是這種人,面子比天大,誰喊我一聲兄弟,我便要當(dāng)真。
不過系著圍裙拿著鍋鏟的老廚子,與拿著吹火筒、坐在小板凳上的小米粒,站在一旁仔細(xì)擇菜的暖樹,最后補(bǔ)了一句,誰讓他是個地主家的傻兒子。
陳平安先驚訝,后恍然,繼而嗤笑,嘖嘖說道:“我就說嘛,陳靈均和鐘第一這倆能躺著絕不站著享福的酒囊飯袋,怎么會有這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心情,又怎么會有這份鋤強(qiáng)扶弱的俠肝義膽……”
小米粒目瞪口呆,皺著疏淡的眉頭片刻,立即笑逐顏開,晃著腦袋改口道:“好人山主,哈哈,被我騙了吧,是景清想要來此以身涉險、鐘第一幫忙排兵布陣,我怎么攔也攔不住他們,見他們心意已決,就只好順著他們、就我躲在遠(yuǎn)遠(yuǎn)看戲而已?!?
陳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笑道:“都很好?!?
之所以把小米粒喊過來,除了想要嗑瓜子聽些山水掌故,也是不太想讓小米粒近距離觀戰(zhàn)。
小米粒豎起大拇指,“涼亭外邊的楹聯(lián),好長的內(nèi)容,好端正的字!”
夸人寫的字怎么好,給個端正的評語,就跟說男子長相周正、女子相貌清秀總是不會出錯,是一個道理。
水神王憲看了眼荊蒿,荊老神仙眼觀鼻鼻觀心,不不語不表態(tài),只是嗑了顆瓜子。
王憲百感交集,什么好日子,自己還能遇上這等蓬蓽生輝的熱鬧光景,即便自己不再是水神,不是此地的東道主,也都無所謂了。只說縣城那邊的數(shù)萬婦孺老幼,今年總能安安穩(wěn)穩(wěn)去到秋高氣爽,能夠見到幾場落雪,可以過年迎春,也還有一個又一個的明年后年,辭舊迎新。
陳平安笑道:“忘了介紹,周米粒是我們落魄山的護(hù)山供奉?!?
王憲趕忙起身,拱手行禮,“小神王憲,拜見周護(hù)法?!?
小米粒立即伸出手去,好人山主也默契地同時遞過手來,接住了她手心的那些瓜子。
小米粒作揖行禮,畢恭畢敬道:“落魄山周米粒,拜見水神老爺。”
王憲滿懷愧疚道:“何德何能,當(dāng)此大禮?!?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思量片刻,咧嘴笑道:“同理同理?!?
荊蒿忍俊不禁。
陳平安也是笑出聲。
小米粒撓撓臉,指了指可以眺望戰(zhàn)場遺址的那邊欄桿,輕聲問道:“好人山主,你們聊,我去那邊賞景去了?!?
陳平安板著臉說道:“好好把風(fēng),莫要懈怠,稍有風(fēng)吹草動,速速轉(zhuǎn)頭稟報。”
小米粒立即雙腳并攏,站直身體,“得令!”
這一幕愣是給水神王憲看懵了。
小米粒跑去長椅那邊,趴在欄桿上盯著戰(zhàn)場遺址那個方向,其實照理說,她目前境界不高,眼力不濟(jì),也看不見什么風(fēng)景。不過小米粒的奇思妙想,總是跟一般人不一樣的,比如她有個自己琢磨出來的說法,既然眼睛瞧見了誰就是“看見”,那么心里邊想到了誰,而且相信一定可以相逢,就是“相見”,別稱“約見”,綽號“想念”,道號……暫時還沒想好,以后總能與它碰見的。
荊蒿早就習(xí)以為常,嫻熟嗑著瓜子,悠悠然道:“之所以跟天隅洞天不對付,最早是徒孫輩之間的一場小沖突,為了爭奪一個護(hù)國真人的頭銜,一方是有所依仗,驕橫慣了的行事風(fēng)格,一方也是血?dú)夥絼偅瑢η鄬m山不服氣已久,一開始雙方都還比較克制,是比拼腦子,躲在幕后,各自利用牽線傀儡在前臺斗狠,繼而親自紛紛下場,動手干架,最終斗了個你死我亡。類似沖突一多,兩邊就從利益之爭,變成了意氣之爭,演變成了大道之爭?!?
“你讓我肉疼,我就讓你心疼,你心疼了,就要讓我折損道行,我就讓你身死道消,我身死道消了,自有人讓你道統(tǒng)斷絕,如此這般,循環(huán)往復(fù),每個人的修道生涯,倒也……結(jié)實?!?
“山上山外,爾虞我詐,勾心斗角,哪有什么真正愜意的云水生涯。物欲橫流的紅塵,云詭波譎的時勢,錯綜復(fù)雜的偶然必然,只有變化不大的人心。”
荊蒿喟嘆不已,反觀落魄山是一個很古怪的地方,比如讓荊蒿見了桌子就忍不住想到早酒,每次路過那個大管家朱斂的院子,就忍不住進(jìn)去閑聊幾句。夜間出門散步的話,偶然能夠遇見一支人人嘴里叼著竹簽的隊伍……下了山,老飛升也不會覺得如何掛念,離開了寶瓶洲也未必就想要去那山中如何,回到了流霞洲,老神仙不太想跟誰喝酒倒是真的,總覺沒滋沒味。
陳平安嗑著瓜子,又問了流霞洲那些外人很難去考證真?zhèn)蔚纳剿适隆?
活過千年歲月的老神仙,哪個不是掌故家?
雜草叢生、尸骸遍地的戰(zhàn)場遺址,從申府君大軍當(dāng)中走出兩位盟友,讓他們?nèi)タ纯瘩R素武那邊到底怎么回事。
裴錢朝前方抬了抬下巴,說道:“這倆貨色,可以順手解決掉?!?
鐘倩看了看,說道:“瞧著是不像什么好人,只是千萬別被我誤殺了。”
裴錢說道:“不會看錯。”
鐘倩再無懷疑,裴錢年紀(jì)不大,卻是名副其實的老江湖了。
心情郁郁的老廚子每次在灶房忙碌,只要被勾起了話頭,說起裴錢小時候的糗事,灶房里邊總是會響起此起彼伏的陣陣笑聲,后來鐘倩幾個終于發(fā)現(xiàn)不對勁,最喜歡湊熱鬧的陳靈均總是繃著臉,怎么都不會笑出聲,察覺到小米粒也會瞪大眼睛,看他們幾個就跟點兵點將似的,就算是溫仔細(xì)都知道這里邊定有陷阱了,果不其然,全給老廚子坑了。
他見鐘倩突然躺在地上,嚇了一大跳,還以為是被誰偷襲了。
馬素武當(dāng)然認(rèn)得前邊趕來的兩個腌臜貨,生怕他們藏拙,不是普通的中五境,而是地仙。
遠(yuǎn)處來了兩位申府君的盟友,一位婦人姍姍而行,裙擺曳地,一個披鶴氅的鳶肩公子,神色陰沉。
婦人是申府君的姘頭,之一,她名叫趙新鶯,有個親弟弟叫趙逵。她與那個朝珠灘狐娘娘,是締結(jié)金蘭契的香火姊妹。
鳶肩公子憂心忡忡,以心聲說道:“趙夫人,對方分明不是什么臭魚爛蝦的貨色,點子扎手,你我此去吉兇難測啊?!?
趙新鶯狐媚笑道:“怕什么,情況不對就只管撤退,你我遁法又不差的?!?
鳶肩公子風(fēng)流成性,總是忍不住說些葷話,“若是在別處戰(zhàn)場,趙夫人以一敵三又算得什么難事。”
趙新鶯拋給了媚眼給那鳶肩公子,“瞧你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三兩下功夫,就會丟盔卸甲,敗下陣來。”
他們并肩而行,相互心聲語,也不怕被申府君聽了去。
鳶肩公子色瞇瞇道:“也沒試過深淺,趙夫人莫要小覷了我的能耐?!?
趙新鶯視線低垂幾分,掩嘴嬌笑道:“小覷?”
鳶肩公子心癢不已,莫非有戲?只是一想到那位申府君,便如冷水當(dāng)頭潑下。
他好奇問道:“趙夫人,我聽了個小道消息,說那豐酥是舊朱熒王朝的余孽?”
趙新鶯一聽到那個賤婢就來氣,頓時臉色陰沉如水,近兩年就數(shù)那豐酥最是得寵,先前為了與這個賤婢爭寵,也曾私底下勸說狐娘娘一起服侍申府君,她們本就精通床笫手段,姐妹侍寢,也能多些花樣不是。那妹子起先扭捏,經(jīng)不住趙新鶯哭哭啼啼,抹淚訴苦之余,又說了些實在好處,狐娘娘便點頭了,說總不能讓姐姐被申府君打入冷宮,被個外來的占盡便宜。不曾想申府君聽聞此等好事,竟是拒絕了,她再軟磨硬纏了一次,竟是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記耳光,打得她滾下床去,她既驚又怕,心中大恨,不知情趣也就罷了,好沒良心的狗東西。
趙新鶯越想越氣惱,眼神狠辣道:“可不是嘛,要不是顧全大局,我早就讓人告知大驪陪都,將那浪蹄子緝捕歸案,一殺了之!”
鳶肩公子抖了抖鶴氅,“趙夫人,我先去會一會他們,如此舍生忘死,可不能不記在心頭吶?!?
趙新鶯嫣然笑道:“瞧你說的,等到今兒慶功宴結(jié)束,姐姐也就不去某人那邊自討沒趣,速速打道回府了,你記得去找姐姐說些體己話。”
鳶肩公子眼神炙熱,斜眼趙夫人的艷紅嘴唇,搓手道:“那我在慶功宴上就少喝些酒水?!?
趙新鶯媚眼如絲,抿了抿嘴唇。
鳶肩公子腳尖一點,身形前掠,御風(fēng)途中,他再次定睛瞧了瞧那中人之姿的年輕女子,模樣實在是不俊俏,吃慣了申府君麾下艷鬼的細(xì)糠,如今便吃不了這等難以下咽的粗糧……
一陣罡風(fēng)驟然撲面。
只是一拳,天地間便沒了鳶肩公子的蹤跡,什么鶴氅什么身軀,一并化作齏粉。
趙新鶯驚愕之后,掉頭就撤,她施展了獨(dú)門遁法,化作一團(tuán)粉紅霧氣,哪里管得著那鳶肩公子是死是活。方才她驚鴻一瞥,只見得那個斜挎包裹的青年男子,站在了原先鳶肩公子所在位置。
再一拳,拳意如龍蛇走動,將那粉色霧氣絞殺殆盡。砰一聲,一副血肉模糊的嬌軀墜落在地,婦人最后所見,便是個朝她臉龐筆直壓下……鞋底板。
落腳踩碎了那顆頭顱,鐘倩心境無絲毫漣漪,一身拳意依舊渾厚,凝練如一條江河浩蕩流轉(zhuǎn)。
鐘倩抬頭看了眼渡船,到底還是忍住沖動,雖說距離云海很遠(yuǎn),卻也不是沒有手段上去。
馬素武呆滯無。
那個青年武夫的背影,宛如一座高山,一堵峭壁。
裴錢說道:“馬素武,你也是純粹武夫,可以學(xué)學(xué)看??慈懿蝗缈礆猓^氣不如觀意?!?
馬素武喃喃道:“看不真切,學(xué)不會的?!?
裴錢下意識瞪眼說道:“什么?!”
我輩武夫如此氣餒勢弱?不怕被打得死去活來?!
馬素武打了個激靈,瞬間醒悟過來,身邊這個年輕女子,是站在寶瓶洲武道之巔的裴錢!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放緩語氣說道:“正因為難學(xué)所以才要學(xué),遇見好拳,就瞪大眼睛,用心去看?!?
不知是她氣勢過于鼎盛,還是怎的,馬素武膝蓋發(fā)軟,驀的熱淚盈眶,差點就想要與她磕頭拜師。
那艘仿冒大驪劍舟的仙家渡船之上,也有個申府君的得力心腹,不是忠心耿耿的強(qiáng)橫之輩,申府君也不放心讓對方掌控這記殺手锏。只不過渡船下邊已經(jīng)熱鬧異常,申府君的大隊人馬,都快要與那幾個擅闖禁地的匪人短兵相接,這廝竟然還有心情在此白日宣淫,在那船艙之內(nèi),大床之上,只見一只玉足伸出紗帳之外,腳背繃直。
也不知它的主人此刻正在遭受什么罪,女子發(fā)出一陣如泣如訴的沉悶鼻音。
屋外有麾下一名副將急匆匆趕來稟報,說那個做掉狐娘娘的青衣童子,御風(fēng)來到船上逞兇了,已經(jīng)肆意打殺了好些軍健兒郎。
男子怒喝道:“慌什么?!”
他推開兩具豐滿胴體,坐起身,狠狠捏了一把左邊苗條侍妾的胸口,疼得女子臉龐扭曲起來,再打一下另外那邊豐滿女子的臀部,顫顫巍巍,泛起白膩如豬油的光澤。
他光腳披衣而出,已經(jīng)從兵器架上邊提了一桿鑌鐵長槍,隨便攥在手中,“帶路!”
低頭拱手的副將迅速收起些許視線,帶著主將去到船頭,這位兼任船主的武將提起長槍,指向那個雙手插袖的青衣童子,厲聲道:“小娃兒休要逞兇,在爺爺這邊擺弄術(shù)法!”
陳靈均曉得這位渡船主將是那申府君的頭號親信,名叫趙逵,連女鬼黃葉都不清楚此人的底細(xì)和強(qiáng)弱,只說此獠兇悍異常,手段更為歹毒,對付她們這些女子更是殘忍。當(dāng)時黃葉只有一句評價,仙師見到此人能殺就殺,絕無錯殺的可能性。
趙逵冷笑道:“什么狗屁譜牒修士,多少不長眼的家伙,不都被爺爺輕松拿下,剖心挖肝作了一盤佐酒菜。受死!”
腳步飛快,一槍直戳那童子頭顱,槍尖寒芒做一線。
陳靈均在落魄山這么多年,實在是見慣了各路武學(xué)宗師的看家本領(lǐng)。
比如武諺有云槍怕?lián)u頭棍怕點,兵器是武夫手臂之延長,長槍圈法尤其能活諸式之死。
眼前這廝的槍術(shù),拙劣得讓陳靈均只覺得完全沒眼看。
陳靈均也不與它廢話半句,只是雙手插袖,紋絲不動,不躲不避,竟是腦袋往前一撞。
瞬間撞得那槍尖寸寸斷裂。
趙逵眼見長槍碎裂不止,心中驚駭萬分,仍是加重力道,偏不信邪,一個只會花俏術(shù)法的煉氣士真能擁有這等強(qiáng)韌體魄?趙逵怒喝一聲,調(diào)動一口純粹真氣,將所有拳意灌注于手臂,透過大半截槍身,便是一副不敗金身,也給你戳破了打穿了!
好家伙,長槍斷了將近一半,那青衣童子依舊站在原地,趙逵瞧見對方那一雙清冷的眼眸,好不滲人,心生怯意便再無半點氣勢可,趙逵剛想要攥半截槍后撤。青衣童子伸手一招,隨便馭來一把長劍,從一位校尉劍鞘鏗然掠去,也不是握在手里,而是雙指并攏,晃了晃,朝那趙逵一揮,瞬間釘入對方的胸膛,勢大力沉,來了個透心涼,趙逵被連人帶劍撞在墻壁上,一陣絞痛,他娘的這把破劍上邊竟有罡氣纏繞,畢竟是鬼物,受此重創(chuàng),卻也不致命。
勉強(qiáng)也當(dāng)?shù)抿湵穼⒌哪菗芏纱砦?,忠心護(hù)主,并不怯戰(zhàn),一時間槍戟攢集,寒光熠熠,從四面八方往那青衣童子蜂擁而去,后者依舊躲也不躲,任由那些兵器劈砸戳刺在身,發(fā)出金石交錯的聲響,甚至還有電光火石呲呲作響,力氣小的,武器偏移滑開,膂力強(qiáng)的,兵器當(dāng)場崩碎,震得它們手臂酸疼。真是白日見了鬼了!
那童子沒有祭出任何防御法寶,也無施展什么術(shù)法神通,全憑肉身硬扛!
本該穿開襠褲當(dāng)街遛鳥的青衣童子,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緩緩走向渡船主將。
趙逵心中驚懼萬分,一邊試圖將釘入胸口的長劍拔出,一邊將半截長槍丟擲而出。
陳靈均伸手抓住長槍,手腕一震,長槍憑空斷裂成數(shù)段,再一揮袖子,砰砰砰,將那趙逵的雙肩、腹部都刺穿,就跟往墻上釘釘子似的。
“都讓開!”
一位披掛山上符箓甲胄的壯漢雙手持?jǐn)伛R刀,大踏步走來,斬向那青衣童子的頭顱。
依舊不避鋒芒,任由砸在斬馬刀砍在腦袋上,一個劇烈反彈,刀刃也崩出了個大口子,武將怒喝一聲,握緊斬馬刀,呼嘯成風(fēng),以更快速度兇狠斬下,這次斬馬刀稍稍歪斜,劈落在船板之上,由此可見,絕非武將氣力不濟(jì)或是兵器不鋒,而是那青衣童子的肉身強(qiáng)韌得過于不講道理,市井戲文所謂的刀槍不入,不過如此了。
陳靈均只是一袖子橫掃,將那使斬馬刀的武將給攔腰斬斷。
也有會些術(shù)法手段、煉得些本命物的兇悍鬼物,將那些攻伐術(shù)法、各色器物不要錢似的砸向青衣童子。
陳靈均無動于衷,只覺得有其中兩道術(shù)法,鬼鬼祟祟,稍微有點道行,不過也就是撓癢癢了。
腳尖一挑,陳靈均將一把掉落在地的長劍,抓在手里,單手持劍,一邊走向那個背靠墻壁的主將,一邊耍了一手漂亮的外挽花。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燙手似的,陳靈均趕忙丟開手中長劍,怕被米裕他們這些劍仙們拿來逗樂,要知道裴錢的瘋魔劍法,他陳靈均可沒少笑話。
陳靈均環(huán)顧四周,相中了船板上的一口樸刀,伸手駕馭在手,可惜輕飄飄得像是跟沒拿一樣,不得勁。
看來有機(jī)會,是要尋一件趁手兵器了。
陳靈均隨手一丟,戳中趙逵的襠部。
趙逵雖是鬼物,但是它們想要行走于光天化日之下,便需要以一副足夠堅牢的“肉身”作為渡口,所以被各種尋常兵器傷到身軀,雖不致命,但疼痛之感是不作假的,關(guān)鍵是這些兵器也不尋常,它們多是從諸國武庫購買而來,所以被釘在墻壁上的主將趙逵,可謂慘不忍睹,多處冒著青煙,流膿不止,惡臭無比。
又有個校尉模樣的魁梧壯漢,哪怕悄悄屈膝縮了脖子,還是被趙逵指名道姓,讓他趕緊做掉青衣童子,聽到主將發(fā)號施令,哪怕心中對那童子畏懼至極,更怕事后被申府君追責(zé),他只得一咬牙,鐵矛扎向童子的后背心。
陳靈均身形旋轉(zhuǎn),大袖翻搖,順手抓住鐵矛,反客為主,一槍扎出,微微傾斜朝上去,槍頭如花開,搖晃不已作圓圈。
將那校尉戳穿脖頸,當(dāng)場斷頭,一槍挑死。
青色身形再一轉(zhuǎn)腰翻身,又一槍如回馬,穿透趙逵的頭顱,槍頭旋如圓,腦袋開花。
長槍再往下一滑,將那趙逵的身軀當(dāng)中剖開。
陳靈均拔出長槍,同時將其魂魄震碎,身形后掠出十?dāng)?shù)丈,仰頭望向三樓那邊的欄桿。
他娘的,本大爺在落魄山修道這么久,你們可以說我什么都不精通,但你們絕對不能說我什么都不會。
陳靈均斜提長槍,不不語,槍尖直指那個估摸著是這艘渡船的真正主心骨。
方才就是此人暗中以兩道術(shù)法偷襲自己,他娘的,沒卵用的貨色!
三樓現(xiàn)身一位仙風(fēng)道骨的中年男子,憑欄而立,見著了下邊的慘狀,毫不在意兵力折損,反而笑語道:“道友好霸道的手段,敢問是哪家門戶的祖師?”
見那青衣童子默然,男子笑道:“有此肉身,加之道力渾厚,何愁,不如與我一起輔佐申府君,共襄盛舉,奠定千年基業(yè),定能青史留名……”
樓下這惡獠瞧著童子模樣,委實是不容小覷,先前他分別以水、火兩道術(shù)法,奇了怪哉,俱是無功不說,好像剛觸碰到對方身上的青色法袍,便……慫了,那道火法迅速消融,水法更是未戰(zhàn)先怯一般。這等古怪,聞所未聞,讓自封道號為“雙蛟真君”的男子都要犯怵。
其實前些年他的道號還是“雙龍真君”,后來聽說世間出現(xiàn)了第一條真龍,她還當(dāng)上了東海水君。他這等小魚小蝦,豈敢冒犯那種高高在上的存在,被嚇得立即偷偷改了道號。
陳靈均抬了抬眼皮子,終于聽不下去了,勃然大怒,“道你娘的友,輔你爹的佐,趕緊死一邊涼快去!”
隨手丟擲出鐵矛,破空而去,有風(fēng)雷聲。
見鐵矛如箭矢迎面而來,男子不敢托大,抬臂卷動袖子,袖口驀然變大如籮筐,靈氣在袖內(nèi)急劇流轉(zhuǎn),那枝鐵矛如一葉扁舟在險灘急流中旋轉(zhuǎn)不已,逐漸傳出一陣陣細(xì)微的迸裂聲響。男子抬起一腳悄悄后撤,重重踩地,總算穩(wěn)住了身形,也成功將鐵矛攪碎,一摔袖子,一陣鐵屑粉末隨風(fēng)飄散。
男子雙手負(fù)后,笑道:“道友終于解氣了?是不是可以好好聊幾句了?”
這艘劍舟是申府君的心頭好,什么趙夫人、狐娘娘,比起它,都可以棄若敝履。
不容閃失,實在是出不得半點紕漏,只好讓他這位首席客卿來這邊攔上一攔。
故而他難得說出一番示弱語,“你是德高望重的元嬰,我遜色多矣,只是個境界停滯多年的金丹,不過依循山上的老規(guī)矩,稱呼前輩一聲道友,也不算晚輩如何失禮。”
山上俗語“結(jié)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就算這個青衣童子真是一位元嬰,到了別家地盤,與一位金丹、而且還是成名已久的老金丹,互稱道友,本就是該有的禮數(shù)。如果不是青衣童子過于強(qiáng)橫,其實他也不愿承認(rèn)是個金丹地仙,在外討生活,賺點神仙錢而已,沒必要跟誰都交底。
陳靈均白眼道:“臟嘴的玩意,嚼了你都怕拉稀?!?
男子無奈道:“道友何必咄咄逼人,出門在外和氣生財,即便藝高人膽大,也當(dāng)曉得一個稚童都懂的淺顯道理。
他抬袖伸手指了指朝珠灘方向,“大舟隨激流奔赴隘狹之口,觸石激浪,水勢沸乎暴怒,最是容易翻船。道友,你說是也不是?”
陳靈均腳尖一點,身形上升,飄然落在欄桿之上,“擱這兒顯擺學(xué)問呢,怎么不去進(jìn)京趕考?”
男子道心一震,只因為那童子不知用上了何種神通,在欄桿一落定,整艘劍舟便隨之急劇下墜,男子藏手在袖,掐訣不停,散出兩道光亮去往船底,竟是依舊無法阻止劍舟落地。
他再無法保持心境,滿臉戾氣,厲聲道:“無冤無仇的,真要與我拼個魚死網(wǎng)破?!”
青衣童子嬉皮笑臉,晃了晃腦袋,滿臉無所謂道:“拼就拼唄,誰怕誰啊?!?
男子怒極而笑,咬牙切齒道:“好好,好個仗勢欺人的元嬰老神仙,好一條全然不將地頭蛇看在眼中的過江龍,那就各憑本事,看誰能活下來?!”
陳靈均撇撇嘴,“恁多廢話,滾你娘的?!?
那男子眼見注定無法善了,只得心中默念一篇得自古蜀秘境的殘篇道訣,心中所想,卻是定要跟申府君額外索要一件法寶。
呦呵,有點道行,身形躍起,沒入云海中,看樣子是真急眼了,不惜用上了法天象地的神通。
云海翻涌如沸水,下一刻云海蕩盡,顯露出一尊身高數(shù)百丈的金身法相,盤腿高坐在上,卻是一雙漆黑眼眸,俯瞰那艘渺小如核雕的渡船,一只手掌轟然拍下,掌心紋路大如溪澗。
相較之下,站在渡船欄桿是的青衣童子,身形小如芥子,罡風(fēng)吹拂,雙袖鼓蕩,獵獵作響。
陳靈均抬頭望向那尊法相,眼神炙熱道:“嚇唬我?”
一道青色流光畫弧去向青天更高處,竟是出現(xiàn)了層層云海憑空鋪陳的奇異景象,剎那之間,隱隱約約,一條龐然如大岳的蛟龍,金色眼眸熠熠生輝,一只巨爪落下,探出層層云海,按住那尊金身法相的頭顱,使其重重磕頭。
涼亭那邊,小米粒瞪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從擔(dān)心變成了雀躍不已,景清這么牛氣的???
陳平安站起身,拍了拍手掌,走出涼亭,下了臺階,走出一段距離,停步回頭看涼亭。
荊蒿讓水神王憲不必起身,自己單獨(dú)跟上陳先生,笑道:“景清道友鬧出這么大的陣仗,估計對方也該搬救兵了。”
陳平安只是默不作聲。
荊蒿當(dāng)下有些奇怪感覺,好像這位陳先生既遠(yuǎn)在天邊,又近在眼前。
一個干瘦黝黑的草鞋少年,從泥瓶巷一路走到今天,一步步來到這里,神完氣足虛心求道的青衫男子,裹挾著大有可觀的功業(yè)成就,落座于剛剛被其命名的讓此心休歇作一停亭,年復(fù)一年的春夏秋冬,此間艱辛困苦,抑或是欣喜自得,皆不足為外人道也,一以蔽之,無非是不讓給予自己期望者感到失望罷了。
人事天時太草草,醉眼看山全自由。
我們都曾少年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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