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蒿聞由衷嘆服。
想必陳平安也不屑與他一個飛升境說什么空話。
本以為會是類似“一舉造物手,天開萬古心”的大氣魄論。
不曾想還是落在了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詞匯上邊,“好人”。
荊蒿是極有自知之明的,這輩子勤勉修道,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絕對不做,給誰雪中送炭的事情,所做不多,錦上添花之舉,著實不少。
趁著這位大驪國師暫無抽身離去的跡象,荊蒿就想問問看,跟陳平安打個商量,能不能順手幫助王憲恢復(fù)水神正統(tǒng)。硯池里邊剩下的金色墨汁,足夠水神王憲重塑金身,不過王憲的水神祠又不是朝珠灘狐娘娘廟之流的淫祠,還需本地朝廷封正,以陳平安如今的身份地位權(quán)勢,無非是考慮給誰遞句話的小事,真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隨手之舉了。
不曾想陳平安聽過大略情況,搖頭笑道:“我只是北邊大驪朝的國師,管不了大瀆以南的諸國內(nèi)政?!?
荊蒿只當(dāng)是陳平安婉拒了自己的請求,自然不敢強求什么,也能理解,身為大驪國師,畢竟不再是純粹的什么宗主、道主,所思所慮,不能全憑心意喜好行事,繡虎推崇的事功二字,荊蒿是極為贊賞的。
荊蒿看了眼并不失落的水神老爺,王憲光顧著神色激動了,那只拿著硯臺的手,顫抖得厲害。
王憲當(dāng)然激動,為何不激動,怎會不激動,終于見著活人了!
此刻見到了生涯事跡堪稱一部傳奇的年輕劍仙,既然見字如晤,自然也會有見人如讀書之感,霎時間,好像崔瀺的運籌帷幄,大驪朝的一國即一洲,劍氣長城的波瀾壯闊,文圣一脈從先生到學(xué)生們的悲歡離合,悉數(shù)躍然紙上,一并活了起來。
陳平安站起身,遠眺戰(zhàn)場遺址那邊的“兩軍對壘”。
荊蒿還好,好歹是個老飛升,又熟悉落魄山的風(fēng)氣,王憲就要立即跟著起身,好歹當(dāng)過一方水神,迎來送往并不陌生,卻被荊蒿伸出手虛按兩下,示意不用如此刻意,這座涼亭不是山水官場。王憲得了暗示,便繼續(xù)坐著。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青主前輩詢問黿鼓三通,是大事是小事,荊蒿為何會回答以‘小事’?”
荊蒿說道:“我當(dāng)然清楚回復(fù)以‘大事’才是更好的答案,只不過我心中所想即是小事,既不愿違心說謊,也不敢心存僥幸,覺得能夠騙過青主前輩。”
能夠承襲青宮山道統(tǒng),證道飛升,最終成為一洲道主,荊蒿豈會愚鈍,說是聰明絕頂都不為過,當(dāng)然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犯大錯。荊蒿深知上位者的逆鱗,就是下邊的人把他當(dāng)個傻子隨便糊弄。
陳清流罵荊蒿是“一截朽木”,不是罵重了,而是罵輕了。
一個被外界譽為得道之士的老飛升,若是在那山巔站久了,離著人間太高太久,久而久之,便成無本之木,終于腐朽,上摸不著天,下踩不了地,不是一截朽木是什么。以陳清流在兵家初祖姜赦那邊的一貫說法路數(shù),不罵他荊蒿是個吊死鬼都算好的了。
當(dāng)然,若是個流霞洲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有膽當(dāng)面與他說這類大空話,荊蒿不一巴掌拍散對方的百年道行,都算荊蒿這位一洲道主涵養(yǎng)足夠深厚,是個能夠虛心納諫的老前輩。
不知為何,陳平安依舊問道:“為何是小事?”
好像是同樣的問題,重復(fù)問了兩遍。
剎那之間,荊蒿卻是道心凝滯起來,呼吸不暢,一副道身如船舶,宛如被一只過重的船錨拽入湖底。
荊蒿苦笑道:“陳先生,如我輩年邁修士,想要頃刻間擰轉(zhuǎn)一顆道心,何其難也?!?
外之意,不是他荊蒿不愿聽從你們兩位的建議,修繕道心,只是這種事就跟上桌喝快酒一般,總得容我緩一緩。
陳平安淡然笑道:“老飛升,飛升老,古往今來多少豪杰奇人,成了飛升老死在飛升。不肯在‘當(dāng)下’出死力,不與‘現(xiàn)在’狠較勁,也敢奢望飛升之上的合道之路嗎?配嗎?”
王憲錯愕不已,聽陳國師話里話外的意思,荊老神仙是一位飛升境?!
低頭看了眼碧玉抄手硯和硯池里邊的金色墨汁,王憲滿腦子只是一個念頭,這筆賬,欠不得?
荊蒿憋了半天,坦誠一句,“陳先生,實不相瞞,我在六百年前一場變卦之后,就已經(jīng)徹底死心,再不敢奢望此生能夠躋身合道境地了。”
荊蒿說完這句真心話,亦是唏噓不已。
好像少年們的志向,總是眼高于頂?shù)?,揪著頭發(fā)想上天。
當(dāng)了修行中人,成了得道之士,道齡一長,境界一高,見識就多,見識過了真正的天高地厚,閱歷越深反而越……膽怯。
陳平安啞然,見荊蒿神色不似作偽,便點點頭,說道:“那就當(dāng)我什么都沒講。”
誤以為荊蒿就算不如老聾兒那么孜孜不倦追求大道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怎么也該是劉蛻、野修馮雪濤一般心性的人物。
陳平安笑道:“知道‘二尺之物’是什么,也是一種真本事?!?
老話總說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實則一句話里邊可以嚼出好些個道理,總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
不自知的知足,容易讓人錯過本該有機會抓在手里的機緣,身心沉溺于一座名叫悲觀的泥潭。
自知的不知足,好像也能讓人在認命之余,多做點什么,行腳于一條名為樂觀的崇山峻嶺。
好為人師耶?夫子自道也。
荊蒿實在是好奇萬分,哪怕明知不合時宜,還是忍不住以心聲詢問一事,“為何青主前輩會說陳先生是‘從頂至腳,空如竹筒’?”
陳平安轉(zhuǎn)頭看了眼荊蒿,笑道:“大概是說我腹內(nèi)空空,沒有半點墨水吧,身為文圣的親傳弟子,是個學(xué)養(yǎng)淺薄的繡花枕頭,不像話。”
王憲覺得陳國師這句話說得過于自謙了,學(xué)人之所以是學(xué)人,不外乎同時精通詩書畫印。
陳國師手書楹聯(lián)、匾額,屬于急就章性質(zhì)的文字,若無深厚學(xué)養(yǎng)打底子,如何能夠倉促間寫就?一手法意兼?zhèn)涞目瑫?,寫得何其酣暢淋漓,真氣彌漫,吐氣如虹。要說“印”,那更是陳國師的拿手好戲了,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兩部印譜暢銷天下,即使井底之蛙如王憲,也是如雷貫耳。
荊蒿被那一眼瞧得毛骨悚然,道心不穩(wěn),確實不該如此冒失問詢,犯了天大的忌諱。
荊蒿下定決心說道:“陳先生,不敢隱瞞,我與天謠鄉(xiāng)劉蛻,一向關(guān)系不錯,各自飛升之前,秘密謀劃了好幾樁大事,大體上各取所需,遇到事情都能提前商量。劉蛻的白瓷洞天位于流霞洲,而書簡湖的劉老成,如今就躲在這座洞天之內(nèi),所求之事,無非飛升。需不需要我?”
既然青主前輩都已經(jīng)事先提醒,荊蒿得說幾句敞亮話了。
只要陳平安點個頭,荊蒿也就心領(lǐng)神會,返回流霞洲,去那白瓷洞天串門,找劉老成的麻煩。
陳平安讓自己直接對付好友劉蛻,荊蒿興許還要頭大如簸箕,心關(guān)難過,硬著頭皮說一句恕難從命。
但要說針對一個從書簡湖走出的劉老成,荊蒿可沒有任何心結(jié),甚至都會覺得自己像個懲兇除惡的道德圣人。
陳平安擺擺手,“你不必多此一舉,跟劉蛻壞了情誼。新朋終究不如舊友,這點江湖道義還是要講的。”
荊蒿如釋重負之余,更多意外之喜,陳先生的“新朋”之說,真是好大一顆定心丸。
陳平安說道:“我要是誠心刁難劉老成,別說進入白瓷洞天閉關(guān),他連大驪京城都走不出?!?
因為陳國師和荊老神仙的對話,此時沒有用上心聲的手段,又由于王憲是山水神靈的緣故,對那洞天福地自然是上心的,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久負盛名,而且那雙道侶,好像還生了個好兒子,是個年紀(jì)輕輕的修道天才,名字卻是記不得了,王憲探性以心聲問道:“荊老神仙是位飛升境?”
荊蒿以心聲答道:“不然?假冒飛升,騙你那點家底?”
王憲問道:“荊老神仙去過天隅洞天嗎?”
有關(guān)流霞洲的風(fēng)土人情,王憲也就只聽說過三事,流霞舟,天隅洞天,于玄的一符托山岳。
荊蒿笑意玩味,“倒是去過幾次。怎的,王老弟跟天隅洞天有交情有淵源?不妨說出來聽聽看,我以后見著了那雙富貴逼人的仙家道侶,也是個話頭,不至于一見面就冷場。”
王憲連忙解釋道:“沒交情,與西北流霞洲隔著那么遠,小神才是什么品秩,他們又是什么身份,雙方能有什么淵源,小神就是好奇古書上記載的天隅洞天,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位于海角天隅的‘天邊’了?!?
荊蒿看了眼陳先生,終于忍住了一句到嘴邊的語,如果你王憲欲知海角天隅,真正要問的,是陳國師才對,因為陳國師的師兄劉十六,“大鵬彌乎天隅”,絕非文學(xué)家的溢美之詞。
等到荊蒿跟水神以心聲聊完了,陳平安這才開口問道:“荊蒿,你跟天隅洞天蜀南鳶、倪塘這雙道侶,當(dāng)了那么久的近鄰,想必打交道很多吧?”
荊蒿點頭說道:“互為惡鄰已久,對方是怎么個鳥樣,各自心中都很有數(shù)?!?
話一出口,荊蒿便覺失,愧對“新朋”二字么。
陳平安微笑道:“我也好奇天隅洞天的情況,先前計劃游歷浩然九洲,只是臨時有事,拖延了?!?
荊蒿無以對,這個“臨時有事”的說法,實在是……整個大驪、寶瓶洲,甚至是整座人間,也就你陳平安說得此話了。
既然話入正題,涉及到了流霞洲,荊蒿就眼神冷冽,瞬間成了那個一洲道主老飛升,老人揉了揉下巴,嘿嘿笑道:“蜀南鳶當(dāng)初為了躋身仙人境和之后的飛升境,比較坎坷了,先后有過四次秘密閉關(guān),這期間積攢的天材地寶,呵,恐怕連不缺錢如于老神仙之流,也要肉疼幾分。前三次都給我攪黃了,耗費資糧無數(shù),其中一次,便是我與劉蛻聯(lián)手,暗中作梗,壞了蜀南鳶的好事,說是對我恨之入骨,絕不夸張。”
水神王憲咂舌不已,荊老神仙除了是位老飛升,還是流霞洲那邊的一洲道主?!
今天真是長見識了!
也不談這樁山巔恩怨的孰是孰非,陳平安只是笑問道:“這里邊,就沒有一二次是蜀南鳶故意讓你壞事,算是給雙方一個臺階下?”
荊蒿微微訝異,點頭道:“確實如此,當(dāng)局者迷,我也是事后才琢磨出余味來的。劉蛻說天隅洞天是在求個公道人心的‘事不過三’,在走一條以退為進的路數(shù)?!?
“即便我是名義上的一洲道主,兩次三番阻撓一位本土修士的登頂之路,一二次尚可理解,次數(shù)再多,在中土文廟和別洲山巔修士眼中,恐怕也要落個氣量狹隘、妨礙一洲氣運的惡劣印象?!?
不愧是當(dāng)過隱官的人物,看待迷局,總能“點題”,直中要害。
其實在落魄山的那段時日,荊蒿跟陳平安實無交集可,既無談,何來交心。
當(dāng)然不是荊蒿清高,實在是有心無力,跟大修士聊天,本就不輕松,很容易從一場風(fēng)清月淡的閑聊,變成一場相互問心誅心的坐而論道。況且為了應(yīng)付每天避無可避的“早酒”,尤其是跟青主前輩同桌飲酒,后者除了是一位“兇名在外”的老字號十四境,更是青宮山的真正主人,荊蒿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還有景清道友的那種堪稱獨門秘術(shù)的“勸酒”路數(shù),荊蒿說是心驚膽戰(zhàn)不為過。
“陳濁流,我在外人這邊故意貶低你,處處抬舉荊老神仙,終究是為了你好,是一種千金難買的人情世故,你不要不識抬舉?!?
“你不懂好兄弟的良苦用心,怨不得你榆木疙瘩不開竅,誰讓我遇人不淑跟你當(dāng)了朋友,也不與你計較什么,但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以后你下了山獨自闖蕩江湖,沒有我在身邊,以你的犟脾氣,鐵定會吃虧,麻溜的,你趕緊陪個笑臉,給荊老神仙敬一碗酒……”
“將來你老小子浪蕩到了流霞洲,有荊老神仙的照拂,總能吃香喝辣,我也就放心……哎呦喂,你真是個大爺,還愣著做啥子,敬酒哇!”
酒桌上,青衣童子一邊打著酒嗝,以心聲勸說“陳濁流”,青主前輩就同時暗中讓荊蒿聽個真切,一清二楚。
荊蒿自認道心足夠堅韌了,也怕青主前輩突然翻臉,掀了酒桌。
來自那座桃花福地的陳清流,年輕那會兒何等殺伐果決,睚眥必報,快意恩仇。
三千年前的斬龍一役,三千年后的鬼物現(xiàn)世,天厭,天殛,兩場大劫,分別被“兩陳”消之。
也對,這類人,這種事,并非孤例。
別忘了陳平安就是從驪珠洞天走出的人物。
此外從靈爽福地仗劍飛升的刑官豪素,不也如此,返回浩然的第一件事,就找上門去,斬落頭顱,手刃仇寇?
荊蒿起先近乎是被陳清流逼著與“景清道友”作酒友的,如今卻也可以不別扭,不違心,說自己跟景清道友是相逢投緣的朋友。
跟陳靈均做朋友,有一點足可放心,總不怕他害你半點。
天大的利益,就算在桌上能夠堆出一座金山銀山,唾手可得。
相信陳靈均瞧見了也會擺手,這不是我要喝的那碗酒。
荊蒿壯起膽子問道:“既然是景清道友的一場走瀆,陳先生是不是不該現(xiàn)身,有畫蛇添足的嫌疑?”
好像也還是一句不合時宜的話,明擺著是在質(zhì)疑陳平安的粗心大意,因小失大。
只是陳平安聽了,也是轉(zhuǎn)頭一瞥荊蒿。
這次陳平安的神色氣態(tài),卻是讓荊蒿有一種“不愧是新朋”的輕松寫意。
收起視線,轉(zhuǎn)身坐回原位,陳平安問道:“那對夫婦發(fā)家于天隅洞天,照理說跟你和青宮山并沒有直接沖突,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經(jīng)營道場,你們甚至還可以締結(jié)盟約,做那‘一二合力賺大頭,老三吃點殘羹冷炙’的勾當(dāng)。聽說他們夫婦也不是什么剛強氣盛的執(zhí)拗人物,為人處世,身段頗為柔軟,天隅洞天從上到下,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去了那邊游歷的外鄉(xiāng)修士,都會有一種賓至如歸的好感……稍等片刻?!?
洞天是說那洞室秘境通達上天,是玄之又玄的天地關(guān)樞、陰陽機軸所在,在此修煉事半功倍,供學(xué)道人居靈府避兵劫,追求長生久視之道。而福地,顧名思義,長居此地可受福度世,修成陸地神仙。
尤其是能夠從福地破天大道屏障,“飛升”至各座天下的修道之人,成就都不低。
只因為一座福地的地仙,只因為“天下”最高就是地仙之位,與一座天下的煉氣士結(jié)出金丹、孕育元嬰的地仙,看似一樣境界,實則兩種意思。
就像陳平安與那位不速之客,詢問對方的家鄉(xiāng)事一句,“當(dāng)?shù)赜袩o劍修。”
當(dāng)然,此地極為特殊,是洞天福地相銜接的一處
對方答以一句“有劍仙而無劍修”,陳平安便大致有數(shù)了,想必亦是被無形大道壓制使然。
人間七十二福地,古往今來,多少風(fēng)流人事,終究都被一個“天”字,擋在了人間。
先前已經(jīng)得到師父的暗中授意,將這里交給陳靈均處置就是了。
裴錢本來就是來看小米粒的,無意跟陳靈均搶什么風(fēng)頭,她就不著急一拳將眼前的武夫撂倒。
只是裴錢壓境再壓境,那個單穿著一條青緞長褲的黃須壯漢,好像急于立功,顯然使出了畢生武學(xué)造詣,手段盡出,將一把匕首耍得很是有些花樣。
他不穿衣不掛甲,上半身裸露,肌肉虬結(jié),一條胳膊能有孩童大腿粗壯,這要是在天橋擺攤賣膏藥,光憑這副體魄,估計就能唬住那些尋釁求財?shù)牡仄α髅?。壯漢神色凌厲,手持匕首,拳法精到兵器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見他欺身而近,扎脖頸,擊心口,戳喉嚨,匕首只是一味往那扎丸子頭發(fā)髻的年輕女子要害處去。
裴錢就只是在小范圍之內(nèi)稍稍挪步而已,好似閑庭信步,偶爾以手肘抵住對方的攻勢,或是一記手刀戳向壯漢額頭,也能將對方輕松逼退,壯漢隨之靈活輾轉(zhuǎn)騰挪,身形矯健異常,也不給看客落下風(fēng)的感覺。比如一旁坐在馬背上觀戰(zhàn)的黑衣小姑娘,就要經(jīng)常為裴錢捏一把汗。
裴錢神色古怪,雖說她已經(jīng)壓境到了金身境,而且暫時沒有痛下殺手的想法,但是眼前這頭鬼物根腳的武將,祭出了壓箱底的殺招,卻不見半點殺心。
置身戰(zhàn)場,如此兒戲,一心找死嗎?
裴錢懶得再跟他,“輕輕”以手背揮中壯漢反持匕首、欲想斜持扎心的那條胳膊。
輕輕一碰。
一下子就打斷了壯漢的手臂,不見血肉筋骨,只有黑煙滾滾,轉(zhuǎn)瞬間就恢復(fù)原樣。
壯漢震怒,抖了抖手腕,以匕首扎向裴錢面目,大喝一聲,“賊婆娘有點氣力,是本將掉以輕心了?!?
它卻是同時快速密語道:“姑娘小心隱匿于云海的劍舟!”
“劍舟是假,船上那十?dāng)?shù)架山上秘制的床子弩,千真萬確,端的厲害!它們是昔年大驪邊軍的利器,絕不能等閑視之?!?
裴錢置若罔聞,轉(zhuǎn)頭躲避匕首鋒芒之時,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手上動作卻是驟然加快,在對方匕首橫抹之際,裴錢以手肘將其撞飛出去,壯漢倒滑出去,心口一悶,如被重錘砸在胸膛,卻是心中暗自贊賞,就怕對方不老道,本還還想要提醒對方知道此事就行,不要露出馬腳,結(jié)果她抖摟了這一手,雙方打配合,便有點天衣無縫的意味了。
壯漢見對方著實武藝高強,也就不再刻意留手,只管放心施展手腳,只覺得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過癮過癮,如飲仙釀。
裴錢也掂量出對方的能耐深淺,手上不停,一巴掌抬起,放下,便打得壯漢整顆腦袋都砰然炸裂開來,煞氣轟然而散,繼而重新凝聚出一顆頭顱。
壯漢雖是鬼物之身,也有些頭暈?zāi)垦?,身形搖晃了幾晃,忍不住腹誹這娘們,瞧著神色溫婉,下手沒輕沒重的。
裴錢習(xí)慣性扯了扯嘴角,只是片刻之后,她還是致歉一句,“我再壓一境?!?
壯漢還是提醒一番,“任你是筋骨打熬至巔峰的武學(xué)宗師,或是不缺防御法寶的地仙之流,一不留神,也要吃個大悶虧。記得不要與我拉開過多距離,還有留心馬背上的那個……小姑娘,小心她被劍舟床子弩的一撥攢射給殃及池魚。”
裴錢密語道:“好意心領(lǐng)?!?
與此同時,陳靈均去到劍舟之前,也以心聲提醒一句裴錢,“這廝名叫馬素武,按照儀仗署一位好心女鬼的說法,馬素武好像不是歹人,只是人心隔肚皮,你還是小心,可以幫忙再驗證一番。”
見那女子突然停下腳步,問道:“如果我技不如人,連你這關(guān)都過不去,怎么辦?你會怎么做?”
馬素武淡然道:“除了殺你,還能如何?難道還能豁出性命不要,助你走脫此地不成?眾目睽睽之下,你當(dāng)申府君他們是呆頭鵝?別想了,真敢如此當(dāng)英雄充好漢,我也是跟你一起被打殺的下場?!?
馬素武嘆了口氣,還好,此刻年輕女子一雙眸子,并無那種類似“你怎么可以說出這種語”的不解,譏諷,憤恨。
馬素武壓下復(fù)雜心緒,環(huán)顧四周,徑直說道:“你們就不該冒冒失失一頭撞進來,真想要徹底解決問題,至少得讓云霞山或是黃粱派這些頂尖仙府知曉此事,如果能夠請得動中岳某個衙署的當(dāng)權(quán)神官,那是最好不過,我是說掣紫山那座寶瓶洲北岳,并非某國中岳。”
“比如你,今天落在我手上,到底還能死個痛快。死后魂魄再被被拘禁在此,淪為鬼物,雖說還是在劫難逃……總好過生前死后兩受辱?!?
“這個鬼地方,不是人待的。”
那申府君生性殘暴,每逢酗酒,便要虐殺女子,一鞭下去,將她們的身軀打成兩截,反正是女鬼,不用擔(dān)她們心灰飛煙滅,修養(yǎng)一段時日,便可重新身段婀娜,貌美如初,玩膩了就隨手打賞給某方結(jié)盟勢力……也由不得誰在此強出頭,做兩回英雄好漢。
回過神來,馬素武正要提醒她別發(fā)呆了,小心被申府君勘破真相。
馬素武卻見她眼中反而有一種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理解,認可,激賞。
裴錢笑道:“不用繼續(xù)演戲了。”
她朝天上云海那邊抬了抬下巴,“我家景清祖師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劍舟蹤跡,那個申府君已經(jīng)將神識從我們這邊移開,必須專心盯著那邊的狀況。”
馬素武雖然疑惑她如何能夠感知到申府君的神識,也只當(dāng)是一位武學(xué)宗師的敏銳感知,暫時不是他能夠體悟的。
裴錢問道:“你叫馬素武?”
他愣了愣,點頭道:“是個無名小卒?!?
戰(zhàn)陣之中,被一頭妖族畜生隨手打爛了腦袋,毫無還手之力。
淪為鬼物之后,經(jīng)過一段光陰的渾渾噩噩,等到恢復(fù)一些靈智,記起前身,就已經(jīng)身在戰(zhàn)場遺址,站在一桿大纛旁邊。當(dāng)時申府君境界不高,好像剛剛躋身中五境,道力不深。因為他熟諳戰(zhàn)陣,就被申府君提拔成了統(tǒng)兵將領(lǐng),前幾年還封了個大官,名義上說是帶兵打仗,其實也沒什么可打仗的,與外鄉(xiāng)修士斗法,總是申府君親自出馬。早先也曾想栽培一些心腹校尉,有朝一日帶兵反出此地,后來就死心了,申府君不但道力越來越深厚,遠交近攻與那連橫合縱之術(shù),更是玩得爐火純青,馭下之道也是嫻熟,不吝法寶錢財,極肯封賞,許多名義上屬于他美妾的艷鬼,都成了用作收買人心的存在。
裴錢問道:“馬將軍是大驪的諜子?”
馬素武啞然失笑,搖搖頭,“倒也想?!?
他慘然道:“喪家之犬,舊國未能復(fù)國,家鄉(xiāng)在內(nèi)的一郡六郡山水,當(dāng)年皆被妖族術(shù)法夷為平地,早就無家可歸了。”
裴錢瞬間想明白其中一個關(guān)鍵,“周邊數(shù)國朝廷花錢舉辦的水陸法會,周天大醮,全是作假,實際上并無半點功效?”
馬素武點頭道:“本就是申府君花的錢,諸國禮部衙門,從尚書到郎中,都得了好處。”
裴錢問道:“以你如今的修為境界,加上前身清白,若是有機會去城隍廟當(dāng)差,是不是一條生路?”
不同于各地山水神靈的祠廟,浩然天下的城隍廟地位超然,各國朝廷都不敢輕易插手。
馬素武搖頭道:“那也得有門路能夠走通才行,申府君對待此事最是嚴(yán)防死守,就像那水神王憲,一直想要投牒告狀,本地山君靠不住,結(jié)果泄密,到頭來害得他連金身都保住,就必須去與雨霖山告狀,跟掣紫山喊冤,但是王憲連那文武廟的大門都走不進去,擊鼓鳴冤,也得有鼓可擊不是?”
裴錢又問道:“馬將軍,若是真有機會去城隍廟當(dāng)差,你肯不肯?”
馬素武無奈道:“這位姑娘,這是我肯不肯的事情嗎?”
比如我倒是也想去大驪陪都兵部衙署的門口逛一逛,能嗎?
裴錢心神微動,就要就近尋一處某國的都城隍廟說明情況。
這跟她是不是止境武夫并無關(guān)系,只因為裴錢是中土城隍廟欽點為某部簿子的“紅人”。
馬素武哪里曉得一個拳腳了得的年輕女子,真有這份通天的“門路”。
裴錢突然改變主意,赧顏道:“我?guī)煾刚f此事不急,總之會給馬將軍一份合適的差使。”
馬素武疑惑道:“你家……道場,也缺帶兵武將?”
他更多還是以為她是某個世族豪閥精心栽培的女子宗師。
裴錢一時無,好刁鉆的問題,畢竟不是當(dāng)年那個騙人比吃飯簡單多了的小黑炭。
馬素武突然問道:“姑娘可是清河郡人氏?”
早先聽聞家鄉(xiāng)隔壁的清河郡有個女孩,年少時就被高人相中根骨,帶去山中修行仙家法術(shù)了。
裴錢搖頭道:“不是。”
馬素武既失落,失落于她不是舊國的故鄉(xiāng)人,又松了口,輕松是因為這意味著那個女子如今還在山居修道,這位心情復(fù)雜的鬼物,最終只是說了一句,“不是就好。”
好像下定了某個決心,馬素武轉(zhuǎn)過身,面朝申府君大軍那邊,手腕擰轉(zhuǎn),匕首飛旋,輕聲笑道:“裴姑娘,休要逞強,懇請速速帶著那個小姑娘一起離開此地,我能幫你拖延多久是多久。對了,還不知道姑娘的名字,是何方人氏?!?
裴錢說道:“大驪,裴錢。”
馬素武大踏步前行,灑然笑道:“好地方,好名字?!?
嚯,與那位武評大宗師之一的女子,竟是同名同姓,同樣來自大驪王朝。
裴錢也不勸阻他停步,只是笑道:“我走江湖處處學(xué)師父,因此還有個化名,叫‘鄭錢’?!?
馬素武瞬間停步,身體僵住。
就在此時,馬背上的黑衣小姑娘拽著棉布包的繩子,說道:“裴錢裴錢,好人山主說讓我騎馬去一趟山頂?shù)臎鐾ぃ豚竟献恿?,但是手邊缺瓜子,請我?wù)必‘搬救兵’過去救場,咋個辦咋個辦?”
裴錢笑道:“去吧去吧。”
涼亭那邊,陳平安站起身,撮指吹了一聲口哨。
裴錢牽來此地的一匹駿馬,顯然不是普通戰(zhàn)馬,抬了抬馬蹄,輕輕刨地幾下,足下竟是生出朵朵黃色云朵,馱著一個黑衣小姑娘,馬蹄陣陣,騰云駕霧,往涼亭這邊而來。
小米粒盤腿坐在馬背上,雙臂環(huán)胸,這個坐姿,有點硌屁股,無妨無妨,仙家派頭第一。
這匹名為渠黃的駿馬,被陳平安從書簡湖帶回后,在落魄山地界放養(yǎng)多年,便生出許多神異。
鐘倩慢悠悠走到裴錢這邊,抬頭看了眼云上的那艘偽劣劍舟,問道:“裴錢,接下來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