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文,聞聽竇大仁之語,林如海目光一沉,想到賢妃心中的謀算,很快就明白她的用意了。雅*文**情*首*發(fā)和自己家結(jié)親,是向俞皇后表白忠心,亦是投誠之意罷?說不定還想經(jīng)由嫁到林家的許芯兒給林智吹枕頭風(fēng),然后讓自己家慢慢投向五皇子。
人心難測海水難量,誰能說林家日后不會改變心意?
嫁出去的女兒和開枝散葉的兒子孰輕孰重,在世人心中一目了然。
世人多知自己出了名的寵愛女兒,可顯然總有那么幾個人不相信,畢竟男女之輕重,在世人心中的地位,早已令所有人習(xí)以為常。
無論林如海心中想到了多少,面上始終如同靜水無波。
竇大仁見他半日不語,不禁心焦,怕誤了妻子的囑咐,忙笑道:“如海意下如何?”他是賈赦的岳父,林如海是賈赦的妹婿,論起來,自己家和林家也算是親戚,他覺得自己親自和林如海開口,林如海一定不會推辭。
竇大仁很自得地等著林如海一口答應(yīng),自己好回去交代。
林如海眼睛微微一瞇,嘴角浮現(xiàn)一絲笑痕,無人發(fā)現(xiàn)其中的點點冷意,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聲音仍然溫潤有禮,令人覺得如沐春風(fēng),只聽他說道:“竇大人身為朝廷命官,幾時卻多了一門官媒的差事?”
和自己期待的結(jié)果完全不同,竇大仁立時愕然,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林如海撫了撫衣袖,道:“犬子的親事鄙夫婦早有打算,還請竇大人轉(zhuǎn)告許家,為千金另擇佳婿。告辭?!?
竇大仁神情極是尷尬,正想說是賢妃娘娘之意,林如海早已走遠(yuǎn)了。
賈敏從林如海口中聽說后,指了指黛玉,說道:“今兒妙玉走后不久,元馨公主就打發(fā)小太監(jiān)給玉兒送東西,亦曾說起此事?!?
林如海絲毫不覺詫異,問黛玉道:“賢妃在皇后娘娘跟前怎么說的?”
黛玉驚奇地挑了挑罥煙眉,她還沒說,爹爹就知道了?遂笑道:“爹爹既然知道賢妃一定在皇后娘娘跟前說話,難道還猜不出來說了什么話?”
林睿下班后,賈敏就打發(fā)他回自己的院子了,因賈敏素喜同林如海和孩子們一起用飯,而林如海卻不好同兒媳同桌,所以曾凈進門后,賈敏就讓他們小夫妻在自己院中單獨用飯,彼此都清靜自在。因此,如今房里只有林智和黛玉在跟前承歡。
才放學(xué)回來就聽到母姐說自己的親事,林智難免有些羞澀,坐在下面一不發(fā)。
林如海接過黛玉親自捧上的茶,喝了一口放在旁邊的梅花小幾上,道:“賢妃既然做出一副以皇后娘娘馬首是瞻的態(tài)度,這樁婚事自然不會私下提起。依我猜測,賢妃一定在皇后娘娘跟前說,智兒和許家小姐年紀(jì)相仿,人才相配,又說想沾沾皇后娘娘的福氣,或者說她心里敬重皇后娘娘,極想和皇后娘娘的娘家做親戚云云?!?
黛玉拍手笑道:“到底是爹爹,猜得八、九不離十呢!”
賢妃在俞皇后跟前極贊林家的家風(fēng),林智的才華品行,滿含羨慕地對俞皇后道:“真真是個好人家,因此我心里才有了這個想頭,我姐姐家的那個孩子雖不是極好的,卻也乖巧伶俐,嫻雅端莊,若能結(jié)成親家,妾喜不自勝,也能沾皇后娘娘一點子福氣?!?
和林家定親的俞家是俞皇后的娘家,許芯兒若嫁到林家,可不就是同俞家、俞皇后成了親戚,既成了親戚,自己在宮中亦能得俞皇后的額外照應(yīng),在自己母子沒有站穩(wěn)腳跟的時候,這簡直是天大的好處!
得到后宮之主青睞的嬪妃和被皇后厭惡的嬪妃,地位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前者可以憑此多見圣人幾面,多博幾回恩寵,后者能見到圣人就不錯了。
她不是蠢笨無能的德妃,現(xiàn)今太子風(fēng)頭正盛,偏想和俞皇后一爭長短,豈非自尋死路?
十歲的皇子都不算長成,她尚且小心翼翼,何況半歲?
她只盼著自己的兒子和兒子躲在俞皇后和太子的風(fēng)光之下求得庇佑,十年后成人再露鋒芒。十年可以改變許多事,長慶帝現(xiàn)今信任太子,十年后年逾五十,猜疑之心漸起,未必還能一如既往地信任太子,不擔(dān)心太子威名日盛權(quán)勢愈高就不錯了。就算同樣是太子身份,可長慶帝和太上皇終究是不同的兩位圣人,未必能做一樣的決定。
俞皇后冷眼看著臉上瞧不出半點算計的賢妃,若不是先前謹(jǐn)慎,一直記著后妃之間沒有姐妹親情,恐怕早就被她這副忠心耿耿的模樣給騙了去。
曾經(jīng)在她還是太子妃的時候,以為賢妃進門后經(jīng)常到自己房中請安、服侍,寸步不離,是她遵守本分,后來才曉得她完全是因為長慶帝經(jīng)常到自己房里的緣故。如此一來,她見到長慶帝的次數(shù)自然比不來請安、伺候的德妃之流多得多,承寵的次數(shù)多了,懷孕的機會也增加了許多,果然平安生下了一子兩女,不過兩個女兒都夭折了。
如今長慶帝登基,即使事務(wù)繁忙,一個月里仍有二十來天到自己宮中,賢妃依然如舊,自己不再是年輕不知算計的太子妃,每回都在她請安后打發(fā)她回去。
俞皇后臉上露出雍容華貴又溫柔和悅的笑意,讓人看到了都會認(rèn)為她對賢妃和顏悅色之極,輕輕開口道:“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就算想結(jié)親,也得請冰人上門。我娘家雖有幸和林家結(jié)了姻親,我既非智哥兒之長輩,又非冰人,如何能做主此事?”
賢妃頓時無以對,旋即心底生出一絲不滿。
所謂金口玉,不就是圣人和皇后?不然他們怎么給人賜婚呢?更多的賜婚壓根就沒經(jīng)過其父母的同意,那時候怎么不想著自己不是父母長輩,不是冰人了?
縱然如此,她卻不敢流露出一絲一毫,很快,就滿臉堆笑地恭維道:“誰不知道娘娘一句話,抵得過別人十句話百句話?林大人和賈夫人敬重娘娘,得了娘娘的玉,定會放在心上。我也沒有別的請求,只想娘娘替芯兒那丫頭說幾句好話兒,等林大人和賈夫人給二公子說親的時候想到芯兒丫頭就是了。”
俞皇后不應(yīng)反問道:“莫不是想叫我以勢壓人?”
賢妃一愣,沒想到俞皇后此如此鋒利,不由得強笑道:“何至于此?娘娘開口,是體恤的意思,如何就成了以勢壓人?!?
俞皇后淡淡地道:“林家雖未給智哥兒議親,可是林大人和賈夫人素來心里有數(shù),想來早有自己的打算,你請我來說,豈不是告訴他們說我看中了許家小姐為林家之媳?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可是源自我口,他們便以為這是我的意思,若他們覺得親事不相配,遵從的話未免作踐了智哥兒,不遵從就顯得對我不敬,倒成了官司。這還不算以勢壓人?”
最要緊的是這么一來,于公于私,她也算得罪了深得長慶帝看重的林家,哪怕俞恒已和黛玉定親,仍然會讓林家心生嫌隙。
嫌隙一生,風(fēng)波便起。
即使自己貴為皇后,可是在朝堂上無法左右臣子,也怕得罪重臣,以免影響太子的地位,前朝不是沒有誥命夫人不把后妃放在眼里的事跡發(fā)生。
賢妃心思縝密,一番算計七拐八繞,果然不容小覷。
俞皇后越發(fā)對賢妃上心了,決心事后細(xì)細(xì)與兒女媳婦說明厲害,好對她有所防備,免得他們因為年輕,被賢妃的柔順面孔蒙蔽,被算計時措手不及,難以應(yīng)對。
賢妃心中微微一驚,不曾想俞皇后竟會如此敏銳,竟將后果想得這般仔細(xì),一點兒都不敢得罪林家。雅*文**情*首*發(fā)她還不知道俞皇后對自己已經(jīng)生了許多防備,只當(dāng)俞皇后過于聰明,不得不干笑道:“娘娘說笑了,本是一件好事,何至于到了娘娘說的這種地步?!?
俞皇后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倦容,道:“此事理應(yīng)由林大人和賈夫人做主,哪有我們插手臣子家務(wù)的道理?”
聽到這里,賢妃確定俞皇后不肯開口,只得怏怏而歸。
元馨公主一直都在俞皇后宮里,雖未在跟前,可在后面也聽得清清楚楚,當(dāng)即就經(jīng)過俞皇后同意,借送東西之機告知黛玉,好叫他們有所防備。只是他們都沒想到,許家竟如此之急,當(dāng)天就請了竇大仁跟林如海提起。
隨后,賈敏也說起保寧侯夫人說媒的經(jīng)過。
林如海倒是一怔,猶記得保寧侯之子和王子騰之女是于明年完婚,如何今年就已經(jīng)辦過了?是了,前世元春封妃,王子騰亦是位高權(quán)重,而今生雖說如今仍是九省都檢點,可權(quán)勢卻不如上輩子,因而更加急于聯(lián)姻成勢。
同時有所改變的還有賈政,他雖因顧明之故升了一級,但是并沒有繼續(xù)往上高升,前世他于去年得了外任,今生卻沒有,仍在原職。
甄應(yīng)嘉已經(jīng)進京,其女眷差不多也該進京了。
看來,長慶帝和前世的新帝一樣,都無法容忍甄家繼續(xù)為非作歹了。
林如海眼中精光一閃,難怪長慶帝今日叫自己過去,說要派林睿南下輔佐太子坐鎮(zhèn)南京。沒了甄家,江南正是趁虛而入的時候,長慶帝打算讓太子親去,更能將甄家勢力連根拔起,并壓住其他意欲取而代之的權(quán)貴世家。
正想到此處,忽聽賈敏嘴里忍不住抱怨道:“真真如我所,咱們智兒竟成香餑餑了。若想消停,還是早些定親才是。”
林如海的思緒戛然而止。
林智臉紅如火,突然忸怩起來。
林如海并未留意,對同樣沒有看到的賈敏道:“不必。咱們從前怎么打算,日后還是一樣打算,等智兒年紀(jì)再大幾歲說親不遲,如今竟是好生讀書要緊,他文章已有了火候,這一二年就回鄉(xiāng)考試,免得因這事移了性情?!?
賈敏一驚,問道:“叫智兒回鄉(xiāng)考試?”
他們祖籍姑蘇,林智自然是要回家鄉(xiāng)考取秀才的功名,將來鄉(xiāng)試也要回金陵參加,當(dāng)初賈珠賈璉亦是如此,不過他們兩次均是回金陵原籍。
林如海望著聽到自己話后露出興奮之色的小兒子,微笑點頭。
賈敏想了想,道:“他如今才多大?叫我哪里放心?就算再過幾年,叫智兒一個人返鄉(xiāng)我也不放心?!?
林智自幼讀書,也是滿腔雄心,恨不得立時考取到功名,告訴別人自己并不比兄姊差,聞聽賈敏不舍之語,忙道:“哥哥當(dāng)年十三歲就考中了秀才,孩兒也想效仿呢。我如今已經(jīng)大了,身邊又有好些小廝長隨,母親不必?fù)?dān)心?!?
賈敏卻道:“如何放心?從前你哥哥考試的時候咱們舉家皆在江南,縱有路途,也不似如今這般有千里之遙。別說你這么個身邊只有寥寥幾個小廝的小孩兒家了,就是你父親,走這么遠(yuǎn)的行程,身邊不帶幾十個親兵隨從我都不放心。依我看,且等等罷,瞧著哪家舉家南下時,托他們攜你一同上路,也好照應(yīng)些?!毕啾乳L子自小在外求學(xué),終究是小兒子跟在身邊長久,賈敏總覺得小兒子行事不如長子穩(wěn)重。
見林智神情微微有些失落,林如海笑道:“別聽你娘的,我已有了打算,圣人打算讓你哥哥去金陵,你們正好一同南下?!?
眾人聞俱是怔然,賈敏急忙道:“幾時的事兒?我怎么沒聽睿兒說起?”
林如海笑道:“圣人只對我說了一句,還沒擬旨,睿兒如何知道?”
飯后林睿夫婦相攜來定父母,曾凈陪著賈敏說話,林睿則在書房服侍林如海,得知后,忙向林如海道:“圣人竟有此意?我倒不想去有膏腴之地一說的金陵,想如璉表哥一樣去個窮縣做官,親自管理農(nóng)事民生,讓一縣百姓安居樂業(yè),由貧窮而至豐衣足食?!?
林如海倒有幾分動容,隨即溫道:“哪里不能為官?為民做主未必非要分貧富之地。當(dāng)初我勸璉兒如此,為的是他們家已有中落之勢,父叔皆無守業(yè)之能,唯有如此,他家方能穩(wěn)穩(wěn)地守住家業(yè)。咱們家如今是圣人身邊的近臣,按圣人之意行走方是正道。愈是風(fēng)流富貴之地,愈是貪污之風(fēng)大起,百姓一樣吃苦受罪,你此去若能抑制此風(fēng),令朝廷增收,百姓受益,家國受益,待你身處高位,亦能行走民間,更加能為民做主?!?
林睿心中一動,又聽說太子亦去,悄聲道:“莫不是圣人想動江南一帶的官場了?”
他由林如海親自教導(dǎo),敏銳之處遠(yuǎn)勝別人,回思曾凈說起甄家進京,待其女眷抵達(dá),少不得也會到自家走動,大約便明白了長慶帝派自己去金陵的用意。甄家在江南根深蒂固,已盤結(jié)百年,一直都在江南為官,今年突然被召喚進京,他難免有此猜測。
倒不是他揣測圣意,而是一直都聽太子抱怨朝廷之力使不到金陵,在金陵竟是甄家和賈史王薛等家族的天下,他們一句話比圣旨還靈,殺人放火俱能脫罪,許多官員的升降都是由他們做主,而非朝廷的考評升降,去年升了大司馬的賈雨村就是借著他們這幾家的勢升上來的。每年各地官員進貢,進京時都要走他們的門路,進宮的貢品數(shù)目不如落在他們手里的一半,樁樁件件,都是惡跡。這些人家是護官符上有名的,如此行為,圣人焉能容忍。
林如海目露贊許,嘴里卻道:“一切要看圣人的旨意?!?
甄家比前世進京提前了一些時候,想必甄家女眷亦是如此,聽說近日將至。
依他看,甄家的抄家怕要比上輩子提前了。前世新帝不大得太上皇之心,朝中新舊之爭十分慘烈,這些人家的沒落都是在太上皇駕崩之后,而今生長慶帝行事,太上皇半點都不插手,雖仍顧念老臣,可也明白他們做事太過出格,所以長慶帝如今就能動手。
林睿聽了,若有所思。
林如海卻是一笑,打發(fā)他回去,道:“明兒我?guī)忝妹贸鲩T,別打攪我歇息。”
林睿一笑而去。
次日早起,林如海梳洗后,從園中擷了一枝鮮花進房,與賈敏簪在鬢邊,羞得賈敏面如紅霞,道:“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奔五十的人了,這樣花紅柳綠的打扮,竟像妖精了?!?
林如海道:“天底下哪有這樣年輕的妖精?上年紀(jì)的人添一點艷色,才顯得沒有暮氣?!?
旁邊丫鬟抿嘴一笑,恭維道:“太太,老爺說得極是呢,太太這樣好看得很。太太常常出門,仔細(xì)瞧瞧問問,和太太同齡的太太們誰有太太顯得年輕?誰見了太太不說太太像三十來歲的人?記得前兒顧太太還請教太太是怎么保養(yǎng)的呢?!?
賈敏失笑,隨即又有幾分自得。的確呢,她和王夫人年紀(jì)不過相差兩歲,在外頭赴宴碰見了,簡直就是兩個輩分的人,壓根不似差不多年紀(jì)的姑嫂。
這時,外面忽然進來一個丫鬟,笑嘻嘻地道:“老爺,太太,二爺來請安呢?!?
賈敏愕然道:“智兒早就來請過安上學(xué)去了,哪里又來一個二爺?”林智上學(xué)的時辰極早,他起來的時候賈敏尚在熟睡,所以都是在房外請過安就走了,今日林如海和林睿雖是休沐,林智學(xué)里卻未放假,故賈敏方有此語。
小丫鬟忍住笑道:“真真是二爺,太太怎么連咱們家的二爺都不記得了?”
賈敏大奇,道:“既如此,請進來我瞧瞧,弄個明白?!?
小丫鬟連忙打起簾櫳,一個極清秀的年輕公子走進來,打扮倒是林智的模樣,只是比林智瘦了好些,身材俊俏,人物風(fēng)流,進來后彎腰作揖,道:“孩兒給母親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