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元馨公主年紀不大,可她生長在皇宮之中,每日都有陰謀詭計熏陶,絕非天真無知之人,她早就聽說過黛玉的名聲,父親位高權重,長兄年少有為,今見她清麗超群,如畫中仙子一般,將來又是自己嫡親的舅母,心里自然甚是親近。
御花園雖在宮中,平時卻只有宮中椒房行走其中,畢竟長慶帝公務繁忙,午前召見群臣,太子并諸位皇子除了給太上皇、皇太后和俞皇后請安外,亦不能頻繁出入后宮。
此時正是晨后,所以黛玉不必擔心碰見外男,守衛(wèi)的太監(jiān)就另當別論了。
黛玉同元馨公主沿路緩行,途中遇到不少嬪妃宮娥,都得給元馨公主行禮,黛玉也不必屈身拜見。有前在先,嬪妃不能接受公主命婦女眷等叩拜,而元馨公主更加不必給嬪妃見禮。長慶帝當初立下此規(guī)矩時說得明白,哪家哥兒姐兒得給姬妾行禮?所以就是庶出的皇子皇女,只能認皇后為母,便是生母也不必叩拜。
長慶帝未能同生母共享天倫,登基后追封其尊,仍覺其生前之苦,她每日都得面對下面虎視眈眈的嬪妃卻不能表露不滿,他自己生來又要面對諸位兄弟的算計,追根究底,那些嬪妃皇子都覺得自己也能為后、為帝。這份想法隨著歲月并未流逝,反而愈加濃重,所以長慶帝接二連三地推崇正宮嫡子的地位,不允許再發(fā)生自己登基之前的種種奪嫡之戰(zhàn)。
這一道旨意下來后,前朝后宮都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些嬪妃進宮,為的是什么?還不是都想著成功生子,然后借由兒子爭奪皇位,有朝一日母儀天下?可是長慶帝居然立下這樣的規(guī)矩,讓她們有了兒子都不能以母親自居,心里如何不怒?如何不傷悲?于是,椒房眷屬托人上書諫者甚多。
長慶帝是何等人物,哪能讓人左右自己的意志,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幾個和后宮椒房有關的官員,才讓各處不滿平息下來,不得不接受這道旨意。
長慶帝有一份雄心,自覺不及秦皇漢武,但是他卻想立下正統(tǒng)之道,流芳百世。
很多人說后宮連著前朝,長慶帝不這么認為,他覺得前朝就是前朝,后宮是自己的內宅,根本不用朝臣插手。當時鬧得很厲害,長慶帝只說了一句話,“既然諸位卿家插手朕之后宮,是否朕也能左右爾等之內宅?不管娶妻,還是納妾,朕都能做主?諸位卿家見了父輩之姬妾也得下拜行禮,自稱為子?”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他們自恃一家之主,誰都不想旁人來插手自己的妻妾兒女之事,也不想子甘下賤地對長輩之小妾行禮。
德妃在御花園中游玩,迎頭碰見元馨公主和黛玉,立刻就想扭身離開,但是想到長慶帝對元馨公主的寵愛,只得掩下滿心的不愿,僵硬著身子給元馨公主行禮。幸虧后宮中嬪妃也有等級,身為四妃之一的她只需萬福為禮,不必跪地磕頭??v然如此,她也是很不甘心。
元馨公主眼波閃了閃,含笑虛扶,道:“請起,德妃不必多禮?!?
不必多禮?不必多禮還等她行過禮后才說這話?她已經(jīng)是高高在上的四妃之一了,身份僅僅在皇后之下,沒想到居然受到這般待遇。德妃不滿地想道。
初為太子之妾時,德妃心里非常歡喜且得意洋洋,國之儲君,待成圣人,她便不再是任人欺侮的姬妾之流,而是高高在上的嬪妃,受世人叩拜,并能光宗耀祖,說不定還能倚仗兒子博一個皇太后之位。不曾想,長慶帝登基后尊奉太上皇和皇太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冊封皇后,而不是他們,數(shù)道圣旨緊接其后,令她們反倒沒有了昔日的風光。
德妃心里深恨,尤其恨俞皇后,哪怕這些是長慶帝的本意根本與她無關。憑什么她能母儀天下,自己卻落得和尋常人家的姬妾一般無二?本來都說就是天家的妾身份亦高于公主王妃誥命等,豈料這些尊榮都沒有了,連面對兒子也不能以母親自居。
最讓德妃忿恨的是,居然連官宦人家的女兒也不必對自己行大禮,長慶帝當真把俞皇后放到了極高的尊貴之位!
縱然滿腹不悅,德妃面上卻不敢露出絲毫,只能滿臉堆笑,柔聲細語地道:“圣人立下的規(guī)矩在,哪能對公主失禮呢?公主今兒怎么有空出來游玩?竟不必上學不成?”皇子皆在上書房讀書,公主也有先生教導功課,無時無刻都在忙碌。
黛玉身子一顫,只覺得有一股陰冷之氣襲來,全然沒有在俞皇后跟前的溫煦安然。她凝神看了德妃一眼,頓時看出她是皮笑肉不笑,十分虛偽。
元馨公主微微一笑,道:“多謝德妃惦記,我已請過假了?!?
德妃聽了,目光微微一動,如秋波流轉,落在黛玉身上,猛然吃了一驚:天底下竟有如此人物?豐神如仙子,若叫她久住宮中,哪里還有三千粉黛的立足之地?她本就是以色侍人,且不認得黛玉,見了黛玉之容貌氣度,油然生出一絲忌憚。
壓住心中澎湃之意,德妃含笑道:“不知這是哪家的千金?莫不就是因此令公主請假?我瞧著,竟比咱們宮里的人都比下去了?!?
聽了這句話,黛玉眸光一沉,怒意漸生。
元馨公主淡淡地道:“德妃說的是什么話?林姑娘好好兒的,不過是母后想見林姑娘,特特召喚進宮小住,德妃拿林姑娘比咱們宮里做什么?傳出去,成什么了?豈不是叫外面的人說咱們宮里的人心思太多了些?”
聞得是姓林,德妃驀地想到俞恒之妻似乎便是姓林,年紀與面前的少女仿佛,都是十二三歲年紀,心中登時為之一寬,雖覺元馨公主的話極不入耳,面上卻現(xiàn)出三分笑意來,倒比先前多了幾分真誠,忙笑著開口道:“是我的不是了,原來是林姑娘。林姑娘幾時進宮的?咱們竟不知道,若是知道了,也該見一見?!?
說著,褪下腕上一對赤金累絲鑲紅寶的鐲子命宮女遞給黛玉,笑道:“初次相會,倉促之間竟無敬賀之物,此系太上皇昔年所賜,權當初見之禮?!?
鐲子上面的紅寶石攢成海棠花式樣,通紅如血,十分璀璨,一看就知非尋常之物,況且又有太上皇御賜之名。但是黛玉從心里不想接受,她既親近俞皇后,自然不喜嬪妃姬妾之流。她看了元馨公主一眼,待見元馨公主頷首,方道謝接過,轉手叫貼身服侍的宮娥收下。
德妃在她接鐲子的時候,一眼瞥見她腕上的紫玉鐲,回到自己的宮殿之后,遣退跟前大半非心腹的宮娥太監(jiān),然后大發(fā)脾氣。
她身邊的心腹宮女香織不解,一面安慰她消氣,一面詢問究竟。
德妃怒氣沖沖地道:“你沒見到那林姑娘手上戴著的紫玉鐲?天底下紫玉罕見,多進貢圣上,我生平最喜紫色,求了圣上好幾回都不得,沒想到竟然在她手上!”
香織忙道:“娘娘息怒,圣上不給娘娘,必然有圣上的用意。”
德妃聞聽此,愈加惱怒,沒好氣地道:“什么用意?圣上賞賜東西都有禮部記錄,便是賞賜,也鮮少有這等閨閣之物。我還能不知道,必然又是給了皇后娘娘,然后皇后娘娘賞給自己的弟媳婦!真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但凡是好東西,都想著給她娘家未進門的弟媳婦,明珠是這樣,紫玉還是這樣,也不想想等閑人如何佩戴得起宮中之物?”
香織暗暗嘆氣,勸道:“娘娘快別這么說,仔細叫人聽到了,倒成了咱們的不是?!彼堑洛陂|閣時的貼身大丫鬟,故而敢直相對。
德妃不悅地道:“怕什么?還有太上皇呢!”
說起出身,她和太子還有些親緣,理應比皇后更為親近。她是太上皇中表兄弟最寵愛的女兒,就是先前那位寵妾滅妻的官員之女,不過她非嫡妻原配所出,而是寵妾親生,故而極為看重身外之物,在宮中因太上皇甚重中表兄弟,故而她亦我行我素。
太上皇在有何用?比得上當今圣人的壽算嗎?不管如何,太上皇已經(jīng)上了年紀,而圣人正當壯年,太上皇總有離去的時候,到那時,秋后算賬好多著呢!
香織想到這一點,連忙勸解德妃,細細與他剖明其中的厲害。
德妃越聽越覺得氣悶,林如海勢盛,深受太上皇和長慶帝兩代帝王信任,就是自己父親也非常忌憚,她得罪不起俞皇后,同樣也得罪不起林慧。次日又聽說皇太后聞得黛玉進宮了,宣召到跟前相見,連太上皇都見了,頗有贊譽,還賞賜了好些書籍東西,并在她出宮前御筆題字賜給林睿,如此一來,德妃更加不敢輕舉妄動了。
太上皇賜的字是“天作之合”,加蓋了太上皇的印璽,非常之珍貴,賈敏立刻命人刻在匾額上,趕在大婚前一日懸掛正堂,一時竟忘記絳珠之事了。
黛玉不及分送自己在宮中所得之物,便忙著幫賈敏料理事務,巴不得賈敏想不起來。掛上太上皇御筆匾額的第二日就是催妝的日子,整個林家張燈結彩,熱鬧不已,林睿和八個催妝的少年俊才,在鼓樂吹打之間帶回了曾家給曾凈的嫁妝。
曾凈的嫁妝雖然樣樣齊全,家具安安穩(wěn)穩(wěn)地擺在新房中,但曬嫁妝之時,許多人都云別說遠不如妙玉出嫁的盛況,就是元春的嫁妝她也有所不及。
林家今日賀客甚多,林如海不在府中,林睿又是新人,林智少不得忙碌些。
到了正日,他在迎接官客的時候,見寶玉下了馬,抬腳欲進二門,隨賈母、竇王夫人等入內堂,忙一把拉住,掩住眼底的淡淡冷意,笑吟吟地道:“今兒來了許多相好的各家公子,賈二哥哥既然到了,咱們趕緊過去與他們一會,免得被罰了酒!”
自從賈家發(fā)生那件事之后,黛玉從不進榮國府之門,但是兩家畢竟是姻親,今是林睿大喜之日,斷然沒有把賈寶玉拒之門外的道理,何況世人健忘,當初之事已結,若自己再計前嫌,便是小氣了。所以林智把賈寶玉拉到前廳,送至與賈家有些交情的人家席面上,上面坐著馮紫英、陳也俊、衛(wèi)若蘭等王孫公子,其中馮紫英和賈寶玉極好,衛(wèi)若蘭又已與史湘云訂了親,都不是外人,個個與寶玉極熟。
寶玉很少出門,原因是他不喜那些須眉濁物滿口之乎者也、功名利祿,但身為大家子弟,他有不少交好之人,所以見到熟人,他便不覺得厭惡了。
彼此問好坐下后,相談甚歡。
林智見狀,微微一笑,告罪一聲,又去迎接他人。
馮紫英最喜同賈寶玉一處吃喝頑耍,他又是灑脫不羈的性子,乃笑道:“寶兄,多日不見,風采依舊,過幾日我設宴,你可千萬要賞臉?!?
寶玉因想著林睿娶親,世上有少五個清凈潔白女兒了,兼不得隨賈母入內,所以無精打采,聞道:“有什么好樂子?我在家里忙得很,一時竟不得空。不過,若是有什么好去處好東西,我倒是可以隨著世兄前去見一見。”
馮紫英笑道:“二郎串得好戲,改日我請他去,你難道不去?”
柳湘蓮原是寶玉的至交,年紀又輕,生得又美,且舞刀弄槍,極有俠義之心,素日就是寶玉所喜,與秦鐘也是好友,如今秦鐘已逝,寶玉自然想見柳湘蓮,忙笑應了。
衛(wèi)若蘭卻是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不贊同的神色。
陳也俊忙拉著衛(wèi)若蘭詢問功課之事,方未叫馮紫英和寶玉瞧出什么來。
忽然,馮紫英推了衛(wèi)若蘭一把,笑道:“你定了寶兄的表妹為妻,和寶兄將來是實打實的親戚了,怎么他來了,你卻不說話?以往你可不曾如此。”
寶玉頓時想到史湘云的親事,賈家和衛(wèi)家本就是世交,兩家子弟常見,知衛(wèi)若蘭之才貌秉性,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所以他忙笑對衛(wèi)若蘭,道:“世兄如今在做什么?聽說世兄不打算繼續(xù)苦讀,而是要去疆場?”
衛(wèi)若蘭的年紀比寶玉還大一些,他淡淡一笑,道:“我于讀書上沒什么天賦,況且祖上本就是行伍出身,明年便滿十五歲了,所以打算去北疆投軍。”
一聽從軍二字,寶玉立刻皺緊了眉頭,道:“我最不愛那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仔細敵軍沒殺到,反倒傷了自己的筋骨。咱們年紀還小,在京城里清清靜靜地讀書豈不甚好?世兄何必去北疆受那般風霜之苦?我記得原先說讓世兄先讀幾年書再說從軍之事。”
衛(wèi)若蘭搖了搖頭,不贊同地道:“男兒志在四方,豈能貪生怕死?況且與讀書相比,我更喜戎馬生涯,所以等不到三五年后了”
陳也俊素知衛(wèi)若蘭的性子,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連忙岔開,道:“外面該拜天地了,咱們快去瞧瞧熱鬧,回來吃酒。”
方就此掩住,未生他事。
林睿意氣風發(fā),與曾凈行畢大禮,里面便開席了,里里外外皆是歡聲笑語,獨衛(wèi)若蘭滿懷心事,吃畢酒席便匆匆回到家中,給祖母和父母請過安后,便徑自回房,叫來自己打發(fā)出去的小廝豐年,問道:“打聽得如何了?”
豐年回想自己打聽到的那些消息,雖非不堪,卻也絕不好聽,不由得看了衛(wèi)若蘭一眼,心里微生同情,忙道:“回大爺,小的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
衛(wèi)若蘭見他面色躊躇,便知有些話十分機密,不能讓旁人聽到,忙命其他人都退出去,遠遠地離開,又親自開了門窗,處處闊朗,讓人不容易偷聽,方回頭對豐年道:“有什么話你只管說,我只是不想做個萬事不知的瞎子聾子?!?
豐年嘆息一聲,低聲道:“太太給大爺定的那位史家姑娘,早些年有克父克母之名,有好些年都是住在榮國府的。正經(jīng)論起來,史大姑娘雖然是保齡侯府的嫡長女,其實身份遠遠不如二姑娘三姑娘等人,后者才是正經(jīng)侯爺?shù)那Ы?。?
聽到克父克母四字,衛(wèi)若蘭已然攏住了眉頭,待聽到豐年后面的話,他便道:“這些我明白,卻不如何在意,只問她的秉性如何?”
原來史家和衛(wèi)家聯(lián)姻的事兒他半點做不得主,起先議親時他沒有任何消息,又常聽史鼐夫婦的名聲,倒也滿意,定親后也曾得史鼐十分青睞,又托了林智在學中照應,但是他卻想知道對方的秉性,問林智而不得,所以便打發(fā)心腹小廝前去打探,已經(jīng)有好些時候了,今日才算得到自己想知道的一些事,不料豐年神色凝重,似乎有些難之隱。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