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深深,共計(jì)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殿閣屋宇,俞皇后既為皇后,自然住在中宮,其恢弘華麗,莫可逼視。小轎穿過層層守衛(wèi),走過高墻長道,方停在中宮宮門外面,此處已無侍衛(wèi)出沒,唯有太監(jiān)和宮娥彩嬪侍立,丁奇方命停轎,進(jìn)去通報(bào)。
早幾年南巡時,黛玉便被太上皇和皇太后召見過,又常伴孝敬王妃,那時候她年紀(jì)極小,行止進(jìn)退已然十分有度,如今大了幾歲,行禮拜見,越發(fā)落落大方。
不過,黛玉想到自己已與俞恒定親,立下兩家之好,今日初見年長俞恒許多歲的俞皇后,腮上微紅,神情羞澀,心底免不得暗自忖度俞皇后宣召自己的用意,一一行,一舉一動,極為小心謹(jǐn)慎,恐惹俞皇后不滿。
長慶帝因自己是中宮所出,登基立后封妃之際,下了一道圣旨,乃云除皇后可接受公主王妃誥命之大禮叩拜外,余者嬪妃皆不能受之,哪怕已位列四妃之位。本朝皇后之下,便是貴、淑、德、賢四妃,歷代以來,每逢三節(jié)兩壽并冊封典禮都有接受公主王妃誥命參拜的資格,哪里想到長慶帝居然會下這樣的旨意,后宮已得封的德妃、賢妃縱不滿,亦無可奈何。
太上皇本就對俞皇后非常滿意,聞聽此事,唯有贊同,并不反對。
皇太后心里倒有幾分酸意,想當(dāng)初自己身為皇后時,四妃皆可受公主王妃誥命的參拜,自己皇后之名,實(shí)則只比她們強(qiáng)在名分和俸祿上罷了。俞皇后做了皇后,竟能高高凌駕于后宮之上,如何不讓她羨慕?可是想到自己不是長慶帝的生母,不敢對俞皇后怎樣。
其時重嫡而輕庶,皇后賢德、太子英明,皆無可挑剔,除后宮椒房之眷屬外,朝中內(nèi)外的官員多以中宮、太子為正統(tǒng),長慶帝如此舉動,他們不必爭從龍之功,反倒覺得少了許多紛爭,得了無數(shù)清凈,自然口呼萬歲,直其德。
黛玉身為林如海之嫡長女,深受賈敏的教導(dǎo),又已定了親,和文武百官諸多正妻嫡女一樣萬分擁護(hù)長慶帝此旨,心里也十分尊敬俞皇后。
都說上行下效,長慶帝和俞皇后夫妻恩愛,就是下面所有女子的福音。
長安城中曾有官員寵妾滅妻,縱妻族仍有人在,依然任由那姬妾取而代之,主持中饋,行妻責(zé)來往于各府,又百般折磨其妻,令其生不如死,不到中年已如老嫗。妻族膽小怕事,且勢不如人,不敢替女兒撐腰,只當(dāng)不見。旁人雖怒,乃因那官員位高權(quán)重,又與太上皇有姨表兄弟,竟然無人敢插手其中。直到長慶帝登基,俞皇后憐憫其妻,長慶帝面對心腹微一露意,立刻有人彈劾那官員,治了那官員以妾為妻之罪,解救其妻于水火之中。事后,俞皇后多次召見那位夫人,又賜了一位嬤嬤相伴左右,方使其家不敢再欺辱于她。
太上皇對此一直視若無睹,也有人說長慶帝和俞皇后多管閑事,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長慶帝和俞皇后居然插手那官員家事,實(shí)在不妥,況那官員生平未作大奸大惡之事,不應(yīng)因這般小事受杖責(zé)之辱。黛玉卻覺得事事因小而見大,長慶帝和俞皇后如此,更讓人敬重,那妻子也是長慶帝的子民,難道不該受到朝廷律例的保護(hù)?
和那些替那官員鳴不平的一部分人們不同,所有正妻及嫡女等都贊同此舉,人人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其實(shí)男人心才變化多端,她們都是正妻,將來嫡女也都是嫁作正妻,誰不希望將來丈夫?qū)欐獪缙迺r有圣人夫妻替自己做主?討回公道?
所以,極多的人擁護(hù)長慶帝和俞皇后,紛紛效仿,好得長慶帝另眼相看,那些原本寵妾滅妻的人也怕自己落得和那官員一樣下場,不敢再以妾為妻。
此時此刻,俞皇后亦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自己久聞其名的林氏黛玉,果然如姣花軟玉一般,清逸超凡,莫說人間少有,便是天上仙子,恐也不及其氣度之萬一,怪道祖母常說,得此佳婦,乃是俞家與俞恒之福。
得一賢妻良母,其族可再續(xù)三代興榮,反之,必?cái)o疑。
俞皇后自小由俞老太太親自教導(dǎo),和俞老太太一樣,非常明白這個道理,自己兩個叔叔雖然因俞恒之故略覺疏遠(yuǎn),可是皆因俞老太太親聘其妻,不曾出敗家的媳婦,至今家業(yè)十分興盛。不過,她心里卻是十分慚愧,覺得自己未能看透賢妻良母之責(zé),從前竟未曾勸長慶帝收斂鋒芒,多虧蘇黎得林如海指點(diǎn),方勸長慶帝得此機(jī)緣。
俞皇后不知道上一世長慶帝被廢,后來又成義忠親王,其子也曾與新帝不和,鬧出許多事來,唯有她這位太子妃一直都深受太上皇和新帝的喜愛和敬重,皆因她品性賢良,心思敦厚,亡故后也是以太子妃之禮而葬。
此事僅林如海知曉,旁人便是想破腦袋亦不得而知。
如今世事同上一輩子全然不同,林如海也不會再拿前世的記憶來行今生之事。
待黛玉以國禮參拜,俞皇后忙命攙起,又命送到自己跟前,伸手拉著她,細(xì)細(xì)地又打量一回,含笑道:“我早就想見見你了,偏生我在宮里不得出去,你在宮外又不跟賈夫人進(jìn)來,竟不得見,今兒才算見到了,沒想到天底下竟有這樣標(biāo)致的人物?!?
黛玉本就具有稀世俊美,絕代姿容,此等贊嘆之語早就不知道聽到多少了,但是俞皇后是俞恒的長姐,聽到她的話,自然霞飛雙頰,謙遜不已。
旁邊的女官思及俞皇后雖然常常賞賜東西給黛玉,今日卻是初見,應(yīng)備表禮,見俞皇后柔婉相待,便知其心,忙在俞皇后召見內(nèi)外命婦女眷給各家小姐的表禮上又加厚了一倍送上,卻是宮綢二匹、宮緞二匹、金項(xiàng)圈一對、玉環(huán)一對。
俞皇后微微蹙眉,黛玉乃是她的弟媳,又非旁人,此禮豈不簡薄?
很快,她的眉頭展開,如新生柳葉,笑道:“不是什么好東西,留著賞人罷。有一件東西極配你,我原說留給你,改日叫人送去,你來了,這就給你,倒不必過他人之手了?!?
說畢,命人取來一對紫玉鐲,親自托著黛玉的手腕給她戴上。
黛玉乃是江南水鄉(xiāng)人物,天生的鐘靈毓秀,在俞皇后及其眾人眼中,衣袖滑落,露出的這一段皓腕如玉之潤、似綢之柔、若水之透,襯得玉鐲瑩然生光,剔透無暇,竟不是玉烘托了人,而是人給予玉一份迫人的靈氣。
俞皇后贊嘆道:“怪道你乳名叫黛玉,果然是玉一樣的人物,這玉也只配你戴,別人都沒有這份靈氣。今兒既來了,就留在宮里多住些日子,咱們好生親近些?!?
黛玉見俞皇后和自己母親年紀(jì)相差無幾,圓臉杏眸,雖是雍容華貴,渾身上下卻透著一團(tuán)和氣,并不顯得高高在上,讓人不敢逼視,不覺拘謹(jǐn)微減。待得聽聞俞皇后此語,黛玉忙笑回道:“娘娘厚愛,本不應(yīng)辭,然數(shù)日后便是長兄大婚之日,實(shí)不能久居宮中?!?
她和曾凈交情極好,早就盼著迎長嫂進(jìn)門,自然不能在大哥成婚的當(dāng)日自己卻不在場。
俞皇后想了想,笑道:“噯喲,我竟忘記了,小林卿家的好日子就在眼前。”
不等黛玉開口說話,她又接著道:“無妨,距離你哥哥成親還有幾日呢,你且在宮里住下,你哥哥大婚前兩日我再打發(fā)人送你回去,也賞些東西賀你哥哥大婚之喜?!?
見黛玉有些猶豫,俞皇后又笑道:“我聽恒兒說你因父母之故,極喜愛讀書,天底下若說藏書,再沒有比宮中更多的了,那些朝中官員編纂的書籍,外面等閑見不得,你難道不想瞧瞧?恒兒從前抄的那些書,不過萬中一二。”
黛玉聽到這里,眼睛瞬間亮如天上星辰。
想到賈敏之怒,恐無林如海在跟前自己受責(zé),說不定還會被賈敏禁足,不允許自己再進(jìn)藏書閣,而俞皇后口中的那些書實(shí)在誘人,黛玉立刻答應(yīng)下來。
雖然抄書之舉在當(dāng)世十分出格,大家閨秀不需要才名,而是賢名,但黛玉自恃才高八斗,自小沒少隨著林如海出門斗詩聯(lián)對,與人一爭長短,實(shí)在不想放棄絳珠這個別號及其行事,只好先躲過娘親的怒氣再說。若是在宮里幾日,多記下幾部書籍傳閱民間,那就更妙了。
俞皇后見狀,不覺莞爾。
她到了這個年紀(jì),閑暇時經(jīng)常手不釋卷,本人也是博覽群書,少有人及,況且她秉承父母之教,認(rèn)為讀書可開智、明理、做人,不會把目光胸懷局限于一方天地,所以并不覺得黛玉喜歡讀書是一件壞事,事實(shí)上她很贊同女孩子讀書識字。
做皇后這么幾年,她見過的官家女眷無數(shù),讀過很多書的和沒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不僅氣度不同,就是見識和胸懷也差之千里,前者心有所忌行事謹(jǐn)慎,后者往往橫行無忌卻不知已犯國法,語也較為粗野無禮。雖然說讀過書的人也做過不法之事,沒讀過書的人也有循規(guī)蹈矩者,但大部分的女眷就像自己先前所說的那樣。
當(dāng)然了,不管讀過書,還是沒讀過書,俞皇后最喜歡的還是心思純正之人,心正、身正、行事正,遠(yuǎn)比讀書與否更為重要。若是讀書的人用書上的本事行惡,反倒不如不讀書。
俞皇后第一眼看到黛玉,就知道這個女孩子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而且為人端正。
見黛玉愿意在宮中小住幾日,俞皇后當(dāng)即打發(fā)宮娥太監(jiān)告知賈敏,并取回黛玉的衣裳。
雖然貴為皇后,其實(shí)俞皇后的日子過得頗為寂寞,等閑難見宮外之人,也不能出宮,她又不愿意和那些嬪妃談天論地,所以今有黛玉相伴,實(shí)是樂事一件。
對于黛玉進(jìn)宮一事賈敏并不擔(dān)憂,她是俞皇后嫡親的弟媳,將來俞恒夫婦是俞皇后母子等人的依靠,不管怎么說,有俞家才有俞皇后,俞家勢盛,俞皇后母子才無人敢欺,能幫襯太子在朝堂上立足行事,俞皇后自然不會為難黛玉,唯獨(dú)令她惱火的便是黛玉借絳珠之名在外行事,聞得皇后留宿,她便知黛玉怕自己責(zé)難,故而答應(yīng)。
打點(diǎn)完黛玉的衣裳妝奩等物,在其內(nèi)又備下打賞的荷包等物,她在宮中少不得要行此事,賈敏親自檢查完,方交到過來的宮娥手中,并派管家媳婦送出。
林睿等報(bào)信取衣裳的宮娥太監(jiān)離開,咳嗽兩聲,見賈敏看過來,連忙沖她笑了笑。
林睿有些心虛,黛玉做這些事情可都是自己和弟弟攛掇的。
賈敏哼了一聲,不滿地道:“玉兒雖常出門走動,卻不去市井,如何知道外面缺書?那些子以絳珠為名的書是怎么一回事?你這個做哥哥的怎么不勸勸?”
黛玉現(xiàn)在的身份非比尋常,她訂了親,而且又是俞皇后的娘家人,女孩子的才名常為人所忌憚,她偏生弄出這件事來,若是叫俞家知道了,豈不說她教導(dǎo)無方?
便是他們不在意這些,可是好好一個女孩兒家學(xué)那些文人雅士,一旦泄露出去叫人知道,十張嘴都說不清。文人相輕,賈敏比誰都明白那些文人雅士的脾性,他們可以容忍任何一個男人的才華凌駕在他們之上,唯獨(dú)不愿意承認(rèn)他們的才華敗給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女孩子。人心不古,既然不甘,便會生事,不知道編出多少污穢語來攻擊其人,令其身敗名裂。
林睿站起身,親自端了一碗茶奉給賈敏,待她呷了一口,方笑道:“母親擔(dān)心什么?這些事雖不合世人看法,到底不是大事。”
賈敏嘆了一口氣,將自己的擔(dān)心娓娓道來。
林睿聽完,卻笑道:“難道咱們這兩家還護(hù)不住妹妹?縱使外面狂風(fēng)暴雨,咱們家依然能保住妹妹。父親常說妹妹天資過人,遠(yuǎn)勝我和弟弟,若不是女兒身拘束了她的出路,將來的成就必定在我和弟弟之上。既然父親都不拘束妹妹,咱們何必學(xué)俗人一樣?”
看到賈敏面上露出不贊同的神色,他又笑了笑,道:“妹妹此舉到底功在民間,不知多少文人感激在心。俞公爺是知道的,亦不在意。就是父親在,必然也是極贊同?!睕]有誰比林如海更疼愛黛玉,更由著黛玉的本性了。
賈敏大驚失色,失聲道:“恒兒已經(jīng)知道了?”會不會對此不滿?
林睿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道:“咱們家許多事他都知道,又看著妹妹長大,妹妹換一種字跡瞞得過別人,卻瞞不住他。他都不在意,母親何必憂心?除他之外,母親大可不必?fù)?dān)憂妹妹的字跡叫人認(rèn)出來,妹妹的本事母親還能不知道?父親和我、弟弟的字跡妹妹都仿得一模一樣,她又擅長多種書法,隨意一種換了字跡,便是最交好的幾家小姐也認(rèn)不出來?!?
他又說了許多好話寬慰賈敏,可巧林智放學(xué)回來,聽說賈敏之憂,忙插科打諢,只說黛玉之功與友人之贊,他天生一副好口舌,說得天花亂墜,好容易才勸得賈敏怒火暫熄,次日又有事可忙,林睿成婚在即,賈敏便無法顧及絳珠之事了。
卻說俞皇后安排黛玉住下后,果然取了許多書籍與她。
俞皇后位列中宮,平時十分繁忙,統(tǒng)領(lǐng)諸妃、諸子女給太上皇、皇太后請安,接受嬪妃、子弟請安,還要料理宮中事務(wù),并不是清閑得百無聊賴,所以看到那些書,黛玉如獲至寶,除給俞皇后請安、閑聊之外,鮮少踏出房門,都在房中讀書。
俞皇后雖然不能做主取看宮中所有藏書,但她能做主的那一部分對黛玉而也是非常之多。黛玉有過目不忘之才,又一心想多記幾本書,日后傳閱于人,所以讀得極為用心。
倒是俞皇后恐她傷了眼睛,叫自己的女兒元馨公主帶她去御花園中賞景。
公主都是在出嫁之前才有封號,但是元馨公主是嫡出,生得冰雪聰明,又是長慶帝才發(fā)覺自己處境不妙有所改進(jìn)后所生,心里極愛之,早在登基那一年,冊封皇后和太子后,就正式冊封她為公主,親取元馨的封號,位同親王。
黛玉見元馨公主年紀(jì)雖小,身量未足,卻氣度高貴,行事嚴(yán)謹(jǐn),心底不覺一贊,到底是俞皇后教導(dǎo)出來的,處處流露出皇家氣派,讓人不敢小覷。
最讓黛玉覺得親切的是元馨公主長得和俞恒隱隱有幾分相似,不過眉目口鼻卻柔和得多,而且膚光勝雪,不愧是舅舅和外甥女,天生的血緣之親。她身上穿了一件大紅緙絲的衣裳,頸中掛著一串明珠,愈發(fā)顯得小人兒粉妝玉琢,嬌俏可喜。
黛玉行過禮,元馨公主連忙親手扶起她,然后煞有其事地道:“咱們一家人,可千萬別多禮,不然,叫小舅舅知道了,一定不給我?guī)m外的東西了?!?
聽了這話,黛玉頓時面紅耳赤,輕道:“我給公主行禮,與他何干?!?
元馨公主瞅著她,眼睛眨了眨,如春波蕩漾,笑嘻嘻地道:“難道你不是我的小舅媽?小舅舅和小舅媽自然就有相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