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連太太帶著連塵過來,俞老太太笑道:“聽說城哥兒去國子監(jiān)讀書了?”
連太太一怔,忙笑道:“老太太如何知道呢?才去了幾日?!边B城素性跳脫,幼時嬌生慣養(yǎng),這些年來連大人仕途上屢次受挫,近幾年方好些,連城倒比從前穩(wěn)重了許多,因而一回京城,連大人便送他去國子監(jiān)讀書,也拜見過林如海。
連太太說話的時候,心中暗嘆,當(dāng)年自己品級高過賈敏,今日卻是屈居其下,果然是夫貴妻榮,這么些年不見,竟是恍如隔世。
俞老太太道:“這京城消息哪里瞞得過人,我人雖不出去,耳目卻在外面呢。我還聽說城哥兒和林家的智哥兒都在國子監(jiān),智哥兒是個好孩子,我看著長大的,他們一處上學(xué)親香,倒是一件美事?!?
連太太含笑稱是。
俞老太太招手叫連塵坐在床邊椅上,對連太太笑道:“我一把老骨頭臥病久矣,叫我再看看塵姐兒,多大年紀(jì)了?許了人家不曾?上回你們來,我竟忘記問了?!?
連太太忙笑道:“還沒有呢,我們先前在閩南,那里的話兒都聽不懂,如何敢在那里擇親,因此竟耽誤了她和城哥兒的婚事。這回好容易進京來,便想著過了年后給他們挑選人家,城哥兒還能等一兩年,塵姐兒卻是等不得了。”
連塵比連城大兩歲,今年十六歲,按虛歲算的話,已經(jīng)十七歲了,亦生得鮮花嫩柳一般。聽到俞老太太和連太太說到自己的親事,連塵不由得紅了臉,低頭不語。
俞老太太道:“可惜我病著,不然定然給塵姐兒和城哥兒做保山。不過,親家太太在京城里認(rèn)識的人極多,哪家好哪家不好,哪家是文臣哪家是武將,哪家的親戚上進哪家的親戚紈绔,都一清二楚,你不妨托她替你們說媒?!?
連太太拍手笑道:“老太太怎么和我想到一處去了?往日雖有幾個姊妹,老的老,去的去,竟有一半兒都不在了,縱然有在的,也不大來往了,反倒是林太太親密些。前兒我就去她家了,說了這事。我聽說,恒兒定的就是他們家的千金?八月小定?”黛玉自小常在連太太跟前頑耍,連太太自然清楚她之為人,曾經(jīng)她擔(dān)憂過俞恒的終身,此時卻是覺得極其相配,暗暗為俞恒感到歡喜,心想姐姐在九泉之下定然亦是如此。
俞老太太命丫鬟扶了扶身后的靠枕,點頭笑道:“正是,正是,到時候你也去?!?
連太太忙道:“老太太放心,若是我們能長住京城的話,我不僅要給玉兒添妝,還得來吃恒兒的喜酒,好生熱鬧一回?!?
正說笑間,忽然有人通報說老姑太太帶著孫兒孫女過來了,已到門外。
連太太面上笑容一頓,看向俞老太太,只見俞老太太神色一怔,自自語道:“他們家一走四五十年不曾來往,怎么忽然進京了?”
連太太擔(dān)心來客給俞恒添煩惱,問道:“不知是府上哪位老姑太太?”
俞老太太淡淡地道:“還能是誰?是我們老太爺?shù)耐米?,夫家姓賀,她出閣的時候,只怕你才幾歲年紀(jì),何況她出閣后因相隔幾千里的路,自從我公公婆婆去世后,再也沒有和我們家來往過,你自然不曾聽過。不知他們今兒怎么來了。”
也就是說,來的老姑太太是俞老太太的小姑子。姑嫂之間多有嫌隙,何況俞老太太不是任由人欺負的軟和性子,賀俞氏和俞老太爺也不是極親近,她們之間就更疏遠了。賀俞氏是在京城出嫁的,夫家當(dāng)時住在京城,因需娘家做依靠,來往倒也密切,但是在公婆仙逝后,賀家外放出京,兩家便斷了音信。俞老太爺曾經(jīng)打發(fā)人去看望過,知道她闔家平安,遂不曾再過問,心想她若有事,自然該當(dāng)告知娘家。
俞老太太想到這些淵源,命人請進來,同時,俞老太太對連太太和連塵說道:“門房說是來了孫兒孫女,不知年紀(jì)幾何,你們娘兒倆且先避一避?!?
連太太和連塵會意,忙隨著丫鬟避到碧紗櫥后。
片刻后,果然見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攜帶著兩男一婦二女進來,一共六人。
只看那位老夫人約莫七十上下的年紀(jì),鬢眉如雪,行走之間,卻是精神抖擻,十分健朗,一雙眸子精光四射,剛一進門,在碧紗櫥后的連太太便覺得冷氣逼人。
在老夫人的身后,跟著兩位公子,一個二十七八歲,一個十三四歲,濃眉方面,長相約有三分相似,氣度卻是文雅異常。那婦人二十來歲的年紀(jì),細眉細眼,蜂腰削肩,眉宇間透露出一絲憂愁,似乎遇到了什么難事。兩位姑娘形容舉止大異,年紀(jì)都是十三四歲,一個粉面櫻唇,美貌異常,一個長眉鳳目,嬌俏非凡,都是難得一見的絕色。
六個人風(fēng)塵仆仆,瞧著有些狼狽,但是衣著華麗,玉帶金簪,周身并不曾減少半分氣勢,想來是剛到京城就登門來拜見,故顯得如此。
連太太心中忖度,不知他們來意。
俞老太太亦是不動聲色地打量半晌,看向那位老夫人,雖已相隔五十余年,但是眉梢眼角仍有當(dāng)年的淡淡影子,正是自己的小姑子賀俞氏,她便開口道:“身上不便,不曾親迎老姑太太,還請老太太見諒,快請坐下。來人,快快給老姑太太上茶?!?
說完,俞老太太看著賀俞氏身后的男女人等,露出一絲疑惑,道:“這幾位是?”
賀俞氏緩緩地向俞老太太見禮,然后吩咐身后男女,道:“還不快過來給舅奶奶請安,我是怎么吩咐你們的?既進了京城,就該有些眼力見?!?
二男三女聽了,忙都過來拜見,舉止之間,挑不出錯來。
賀俞氏滿意地看在眼里,指著二十七八歲的公子對俞老太太道:“這是我的長孫,賀福生。年紀(jì)小的那個是我的小孫子,賀祿生?!庇种钢鴭D人說是長孫媳婦齊氏,粉面櫻唇的是大孫女賀壽兒,長眉鳳目的是二孫女賀喜兒。
俞老太太微笑道:“都沒見過,今日一見,倒有些老姑太太的風(fēng)范,好孩子,快快都起來。”說畢,等人看座上茶后,早有丫鬟取了表禮過來,眾人拜謝。
賀俞氏坐下,道:“哪里比得上嫂子,即使遠在千里之外,也記掛著嫂子呢?!?
俞老太太眉頭微微一皺,緩緩地道:“此話不然,既是老姑太太的兒孫,自然是像老姑太太。老姑太太什么時候進京的?怎么沒先打發(fā)人說一聲?也好叫人去接,多少行李多少奴才,心里有數(shù),省得老姑太太忙碌。這回進京是打算長住,還是暫住?我好打發(fā)人安排。”
聽俞老太太一疊聲的詢問,連太太也有此問。但凡進京的,都先打發(fā)人報信,比行程早一日半日,收拾房舍、雇用轎子和拉行李的馬車,等登門時也得先投了帖子,免得其主不在家中撲個空等等,自己來俞家探望老夫人,也是先送了帖子,哪里想到作為俞家老姑太太的賀俞氏竟然不聲不響地就突然進京了,倒叫所有人措手不及。
只聽賀俞氏說道:“我們家此行嫌累贅,只帶了四五戶下人,行李也都拉到了,府上管家料理著呢。我們此來,也是無奈,家里已經(jīng)沒人了,只剩我們幾個老的老,小的小,這回打算長住京城,替幾個孩子謀劃一番,到時還請嫂子多幫襯些?!?
賀俞氏住在粵海,她夫家祖籍便是粵海的,夫死子喪后,便住在祖籍之地,她在閨閣中時常常和俞老太太不和,因家里還有萬貫家財,便不想進京看別人的眼色,遂也安居樂業(yè)。十幾年前聽說俞老太太夫死子喪孫亡,賀俞氏念著老太爺流了淚,同時也聽說了俞恒天煞孤星的名聲,雖知俞家出了一位太子妃,但是亦不曾進京探望。舊年得了消息說太子順利登基,太子妃冊封為皇后,俞皇后生的長子為太子,立即喜不自勝地收拾行李進京。
俞家出了皇后,那便是皇親國戚,當(dāng)時,賀俞氏只聽說俞恒尚未定親娶妻,驀地想起尚未婚嫁的兩個孫女,本是自己教導(dǎo)出來的,形容舉止有一無二,若是許給俞恒,親上加親,倒是一件美事。對于皇后嫡親的兄弟封公封侯賀俞氏都清楚得很,自然盼著家中出一位公侯夫人。果然,行到途中,便得到俞恒封一等公的消息了。
賀家自從賀俞氏的夫、子亡故后,便沒有人做官了,長孫讀書至今,舉人亦不曾考中,若不是他們家?guī)纵呑臃e蓄的財物,賀俞氏的娘家又是俞家,早就不知道被當(dāng)?shù)厝绾纹圬摿?。賀俞氏心想兒孫不爭氣,不如讓兩個孫女嫁得高門,好拉扯兄弟一回。其實賀俞氏的本意是,兩個孫女都進宮待選,有俞皇后做主,若是都被選上,固然好,若是選上一個,那么另一個就嫁給俞恒,不枉自己千里迢迢地帶他們進京。
此時此刻,賀俞氏仍不知俞恒已賜婚之事,他們棄船登岸后,立即就往俞家來了。
俞家此時是一等公府,早已修繕擴建完畢了,濃墨重彩,軒昂壯麗,賀俞氏只覺得比自己父兄在世時更顯得威風(fēng)赫赫,尤其是上面掛著御賜的匾額,其落款便是圣上的手筆,在這一條街上竟是所有宅居不及的,賀俞氏頓時為之心動神搖。
俞老太太不知他們的打算,但是心里卻決定不留他們在府中居住,自己茍延殘喘,不知還有多少時候,府中只有俞恒一人,偏他們來的人中有兩個嬌嫩如花的女兒家,若是有嘴碎之人嚼舌根,豈不是壞了俞恒的前程和親事?
俞老太太當(dāng)年不喜賀俞氏,并非賀俞氏的性子驕縱,若僅是驕縱,沒有心機本事也還罷了,自己權(quán)當(dāng)沒有看在眼里,偏生賀俞氏自恃出身高貴,竟想著攀龍附鳳,當(dāng)初就想進進宮待選,老太爺因此不喜,公婆不愿因她耽誤了兒孫的前程,匆匆將她嫁給了祖籍遠在粵海的賀家,也是世交,那女婿瞧著十分稀罕賀俞氏,公婆才答應(yīng)的,沒幾年就外放了。
聽賀俞氏說夫君、丈夫已死,俞老太太目光一閃,又不見賀俞氏的兒媳,只見兄弟姊妹幾個進來后目不斜視,眼神中依然透露出一絲兒羨慕,她略一思忖,微笑道:“老姑太太為子孫計,自然是極好的,不過老姑太太可曾派人打掃了舊宅?若不曾,就暫且住在東北角上的房舍中,等我派人幫襯老姑太太修繕打掃好了舊宅,再行遷入如何?”
俞老太太不肯留他們一家住下,但是卻也不能不挽留一二,不過她也有應(yīng)付的方法,他們?nèi)羰亲∠铝?,自己立即就打發(fā)人十日內(nèi)修繕打掃其宅,然后再幫著擇吉日遷居。俞老太太暗想,自己就俞恒這么一個孫子,文定在即,萬萬不能有任何差錯。
賀俞氏笑道:“那就叨擾嫂子了,嫂子和恒哥兒祖孫兩個住這么大的府邸,咱們來了,也熱鬧些,給嫂子添些人氣。至于舊宅,四五十年沒住,只怕早已破敗不堪了,且慢慢兒地收拾罷?!睓M豎自己的孫女不能在俞家待嫁,若是定了親,總要回自己家的,俞老太太既然愿意替自己收拾,那自己便省心了,賀俞氏微笑,心里有自己的盤算。
俞老太太瞇了瞇眼,淡淡地道:“等恒兒娶了親,我們家總要添丁的?!?
賀俞氏一怔,忙問道:“恒兒定了人家?我們卻沒有聽說呢。我想著,等我們進了京,一家人親香親香,也替恒兒合計合計,說不定能挑個極好的呢?”
俞老太太瞧著她的神色舉止,看出幾分急切,目光一轉(zhuǎn),也見到兩個女孩兒眼里流露出一絲愕然,心里尋思半晌,笑道:“不必老姑太太費心了,說來也巧,老姑太太來了京城,正逢我們恒兒文定呢。這是圣上賜的婚,再體面不過的了?!?
聽了這話,賀俞氏立時不敢語了。
連太太在碧紗櫥后聽在耳中,心里十分詫異,俞老太太怎么沒有避開自己就開口詢問?竟是叫自己都聽在耳中了。正在這時,外面管家媳婦來請問老姑太太一家人的房舍,俞老太太道:“暫且安置在東北上的清輝閣,那里臨街,開了一門,方便老姑太太家出入?!?
管家媳婦心里明白,東北上和正院隔著大花園,離正院最遠,答應(yīng)一聲帶人去收拾。
俞老太太又對賀俞氏道:“我見老姑太太一路風(fēng)霜,該當(dāng)設(shè)宴替老姑太太接風(fēng)洗塵,奈何我這身子骨不爭氣,起不來,只好怠慢老姑太太了?!?
賀俞氏聽到俞恒定親的消息后,頓時大為失落,很快便振作起來,笑瞇瞇地道:“都是一家人,這里雖然擴建了許多,卻仿佛還有些舊日的影子,我熟得很,不必嫂子客氣。等我們收拾好了,還請嫂子替我們周旋一二,給娘娘請安才好?!?
俞老太太和連太太母女登時目瞪口呆,不過想到賀俞氏的夫君雖然不在了,她卻依然是誥命之身,并非白身,若遇宮中慶典,也是能進宮的。
俞老太太笑容一淡,道:“既然如此,老姑太太先去梳洗一番罷,東西都是齊備的?!?
賀俞氏點點頭,立即就要去梳洗,旁邊的丫鬟機變,不必俞老太太開口,忙請他們過去,果然有十來個丫鬟候在門外,未曾進來磕頭,此時爭相扶著自己的主子,獨賀俞氏身邊有六個丫鬟服侍,其余不過一人一個大丫鬟。
等他們走遠了,連太太忙攜連塵出來,道:“老夫人府上有客,我們須得告辭了?!?
她們原本遞了帖子,回帖說明俞老太太一人在家,家中無客,誰承想忽然就來了這么多人,若都是女眷還好,偏有兩個外男,她們母女便不能久留了。
俞老太太嘆道:“我不留你們了,還請見諒,我原想著留你們吃飯的呢,見到他們,我連吃飯的心思都沒有了,何況你們。塵姐兒尚未定親,別叫撞見了,倒不好?!闭Z氣之中毫不掩飾對于賀俞氏的不喜。四五十年來,先前公婆去世送信他們沒有回信,也沒有打發(fā)人回來奔喪,老太爺祖孫幾代沒了的時候,也沒個音信,如今太子登基了,俞皇后封后了,他們便立即過來,也不說遞個消息,為的是什么俞老太太心知肚明。
連太太笑了笑,又安慰幾句,方和連塵告辭。
俞老太太想了想,先叫人去打探,聽說他們不在,不會撞到連太太母女,方命人送她們離開,又叫人給俞恒遞個信兒,叫他心里有個打算。
去的人等在宮外,不妨遇到長慶帝身邊的老太監(jiān),問了幾句,回去無意中說給長慶帝聽,長慶帝從未聽過俞家還有一位老姑太太在世,此時忽然大張旗鼓地進京,所居何心?忙命人宣俞恒過來,細問賀俞氏一家。
俞恒道:“回陛下,微臣也不知道。”
長慶帝一愣,只聽俞恒道:“祖母從不曾提過,娘娘也沒說過,每年又沒有和這一家來往的記錄,所以不知賀家的事情。不過,微臣在族譜上卻看到過有位老姑太太,只是多年沒有來往,微臣只道已經(jīng)不在了?!睕]想到不僅健在,時隔多年又回到了京城。
長慶帝問道:“你說,他們?yōu)楹瓮蝗贿M京?”
俞恒沉吟片刻,道:“無利不起早,必然是沖著名利二字來的,不然從前怎么沒半點音信?微臣恍惚記得老姑太太嫁到了粵海,不知粵海的境況如何?!?
長慶帝也想到了這里,普天之下因相隔千里之遠,所以許多親戚間并沒有來往,這非奇事,奇就奇在賀俞氏突然帶著一家老小進京,若是其他人的話,只要豐衣足食,寧可留在祖籍也不愿背井離鄉(xiāng),他們?yōu)榈氖鞘裁矗靠峙虏恢姑帧?
長慶帝起了疑心,對俞恒道:“你今日早些回去,悄悄打聽打聽粵海那邊的境況?!惫鈴恼圩永镩L慶帝很難判斷各地是否風(fēng)調(diào)雨順,也不知道是否有人欺上瞞下,賀俞氏帶了不少進京,人多口雜,又是長居在粵海的,悄悄打探的話,理應(yīng)能打探出些什么消息來。
長慶帝愛民如子,偏偏粵海離得太遠,許多消息不知,所以想讓俞恒借此機打聽粵海那邊的官民風(fēng)俗,是否安好等等,自己心里好有個計較。
俞恒無有不應(yīng),忙告退出宮。
俞恒還未回到家中,賀俞氏等人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吩咐孫兒孫女們先去歇息,賀俞氏自己同俞老太太說話,俞老太太原不曾在意,但是剛聽了三五句,便覺得不妙,道:“你說什么?你想讓我們家出面替你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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