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俞氏笑容可掬地說道:“我們離京這么多年,也只嫂子府上一門親戚了,不請嫂子幫襯,難道去求外人不成?壽兒和喜兒素來乖巧伶俐,進(jìn)了宮,也好做娘娘的膀臂,助娘娘一臂之力。雅*文**情*首*發(fā)”
俞老太太心里明白賀俞氏一行人突然進(jìn)京的用意,雖不知他們?yōu)榈氖鞘裁?但憑著她所知的賀俞氏,無利不起早,必然是為了名利,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賀俞氏剛進(jìn)門,尚未用膳,便開口讓自己替她打點賀壽兒和賀喜兒進(jìn)宮之事。
俞老太太目光凌厲,眼前的賀俞氏果然還是閨閣中的性子,俞老太太冷笑,她孫女兒做皇后,難道她竟是個傻子,巴巴兒地送人進(jìn)宮給她添堵?賀壽兒和賀喜兒是親戚又如何?縱然姓俞,俞老太太也不會送她們進(jìn)宮,遂假作沒聽懂賀俞氏說讓賀壽兒和賀喜兒進(jìn)宮的意思,笑道:“老姑太太要送兩個姑娘去做宮女?這可使不得。不管怎么說,壽兒和喜兒都是老姑太太嫡親的孫女,如何能給娘娘做端茶遞水的丫頭呢?”
賀俞氏一愣,險些破口大罵。她的兒孫個個嬌生慣養(yǎng),為了讓孫女嫁得高門,也是自小讀書識字的,她怎么會讓女兒去做宮女伺候皇后娘娘?她本就不喜俞老太太這位長嫂,眼見著俞老太太的孫女做皇后,孫子封公爵,賀俞氏心有不甘。
俞老太太又笑道:“老姑太太的好意,我只能心領(lǐng)了。娘娘跟前的女官宮女太監(jiān)都是定例的,并不缺丫頭使喚,很不必再讓兩個女孩子過去?!?
俞皇后雖已年過四十,但是長慶帝忙于國事,又不想讓臣民說自己沉湎于酒色,于是選嬪妃之際,連同原先東宮舊人,一共只封了六個嬪妃,極為敬重俞皇后。這樣一來,上行下效,文武百官不敢寵妾滅妻,許多官宦之家的原配正妻地位穩(wěn)當(dāng),畢竟前朝就有皇帝寵妃太過,那位寵妃常常賞賜宮女給朝臣,那些朝臣自然寵愛有加,導(dǎo)致下面許多原配正妻不如姬妾體面。知道這一段故事的,都對長慶帝感激涕零,常常建議自家的父親公公丈夫兒孫們效忠長慶帝,兼長慶帝名正順地登基,他們也就更加忠心了。
賀俞氏面色一沉,道:“嫂子知道我的意思,怎么反曲解了呢?”
俞老太太瞇了瞇眼睛,寒氣襲人,道:“難道我說錯了不成?老姑太太兩個孫女兒既要進(jìn)宮,不做宮女做什么?還想做娘娘不成?皇后娘娘是我嫡親的孫女,我這把老骨頭為了娘娘,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
看到俞老太太雖蒼老已極,卻渾身的氣勢,賀俞氏嚇出一身冷汗,她忽然想起舊年俞老太太的性子來,從前做媳婦時已是如此,何況現(xiàn)今是家里的老封君。
正在這時,俞恒進(jìn)來道:“誰惹祖母生氣了?孫兒這就替祖母出氣?!?
賀俞氏連忙站了起來,看到俞恒面色漆黑,心中不禁暗暗打鼓。
俞老太太說明賀俞氏的來歷和來意,俞恒目光如電,冷冷地在賀俞氏臉上一掠而過,賀俞氏只覺得面上似有利刃刮過,隱隱生疼,猶未如何,便見俞恒淡淡地施了一禮,隨即走到俞老太太床前,替俞老太太扶了扶靠枕。
俞老太太問道:“今日下朝怎么這樣早?還不到時候?!?
俞恒笑道:“圣上許我半日假,恐外人驚擾了祖母。圣上已經(jīng)說了,倘或誰惹得祖母生氣,讓我只管出手,出什么事兒都有圣上做主。”
賀俞氏聽了,愈加驚恐。
賀俞氏確是驕橫的性子,不過她獨自撫養(yǎng)孫兒孫女,也是頗懂得心計手段的,事到如今,不好開口,只能另想它法,何況還不知宮中那一年選人,倒不必和俞公府生了嫌隙。想畢,賀俞氏連忙上前賠禮,又叫自己的丫鬟去叫人來拜見俞恒。
俞恒年紀(jì)雖輕,爵位官職卻高,賀俞氏頗有自知之明。
俞恒淡淡地道:“讓表兄表弟都到書房里來見罷。”說著向俞老太太告辭,去了書房。
賀俞氏嘆了一口氣,只能如此。賀俞氏本是想著將一個孫女嫁給俞恒的,但是俞恒過于剛硬了些,而且不好拿捏,更不用說他已定了親,既已定親,又是賜婚,便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退親,還不如送兩個孫女進(jìn)宮,博一博天大的富貴。
賀俞氏等人住下后,如俞老太太所料,不曾打發(fā)人去收拾舊宅,理所當(dāng)然地居住在俞公府上,然后頤指氣使,并未當(dāng)自己是外人,下面的男女下人無不怨憤。
俞老太太冷笑一聲,當(dāng)即就吩咐管家去料理。
賀家的舊宅四五十年沒有住人,但是一直都有看房子的下人,四五十年來,早已兒孫滿堂,那些起先看守房舍的下人多已去世,其兒孫仍舊守著。換成其他人家,這些下人早就起了二心,將房子賃給旁人自己收取租子,偏生俞老太爺雖不喜這個妹妹,該照應(yīng)的都照應(yīng)著,時常打發(fā)人去查看。聽說賀家沒有撥來修繕房舍的銀子,俞老太爺親自做主讓那些下人將后院一帶下人群房賃給外人居住,租子給他們自使,平素打掃修繕房舍也由他們來管。
俞老太爺去世后,俞老太太也常打發(fā)人去看一回,故而賀家舊宅絕非賀俞氏心中所想的破敗不堪,反而十分齊整,略略打掃一番便能入住了。
管家親看一回,心中估算,吩咐人打掃,回來告訴俞老太太,不到十日即可入住。
俞老太太點了點頭,暗暗打算十日后便讓賀俞氏搬走。
賀俞氏本打得好主意,長住俞公府,憑借著俞家的權(quán)勢,好為子孫謀劃。不料他們在俞公府住了兩日,除了賀俞氏外,賀福生等夫妻兄妹們忽然病了,夜里睡不著,白日不肯吃飯,原本只道初至京城,勞累所致,并未如何在意。他們覺得一家人住在俞公府上,不好張揚太過,遂不聲張。誰承想,又過了兩天,越發(fā)重了,夜里總要起來三四次,甚至賀喜兒滿身滿臉都起了疙瘩,賀俞氏覺得也有些心悸,慌得她連忙來找俞老太太去請?zhí)t(yī)。
可巧王太醫(yī)如平常一樣來俞公府為俞老太太診脈,聞聽此事后,望向俞老太太道:“既是府上的貴客病了,下官就去走一趟,也不必再勞煩老太君拿帖子去請?zhí)t(yī)?!?
俞老太太近來有了些起色,精神比往日略強,道:“那就有勞王太醫(yī)了?!?
此話一出口,因今日休沐,俞恒侍奉床前,想起一些心事,對賀俞氏道:“老姑太太且先回房,等王太醫(yī)替祖母診好脈息,即刻過去替表兄弟們診脈?!?
賀俞氏看了看王太醫(yī),扶著丫鬟轉(zhuǎn)身先回去了。
王太醫(yī)聽了俞恒的話,卻是十分詫異,他已經(jīng)給俞老太太診好脈,又重新寫了藥方,正欲告辭時賀俞氏親自過來,怎么俞恒留下自己卻說尚未診脈?他常在宮中并官宦之家走動,很快就明白俞恒有話交代自己,遂笑道:“俞公爺有什么話只管吩咐?!?
俞恒問道:“到底是王太醫(yī),竟猜出我有話了。老姑太太家原本住在粵海,距離京城數(shù)千里之遙,他們那里和京城大為不同,初次進(jìn)京,得此癥狀,可是水土不服所致?”
王太醫(yī)贊道:“俞公爺原來也知道?單聽府上老姑太太所說的癥候,正是水土不服?!?
俞恒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笑道:“我有一事還請王太醫(yī)相助?!?
王太醫(yī)道:“俞公爺請說,若是力所能及,必定不會推辭。”所謂力所能及,便是不陰德,而且不會惹來煩惱。
俞恒素知王太醫(yī)的心性,這也是為何單請王太醫(yī)進(jìn)府給自己祖母診脈的緣故,他微微一笑,道:“我請王太醫(yī)去給老姑太太的家兄弟姊妹診脈時,按癥候開方配藥,但是老姑太太問起病因時,王太醫(yī)略含糊些不予說明,可好?”
王太醫(yī)納悶道:“這是何故?”
俞恒道:“并沒有什么緣故,只是請?zhí)t(yī)相助。含糊過后,他們?nèi)粼谧穯?,太醫(yī)再說是水土不服的癥候?!比绱耍菀鬃屓艘尚牟∫?。
王太醫(yī)想了想,既不耽誤自己診脈治病,也沒讓自己哄人,不過是略含糊些,然后再回答,實在是不值一提,道:“既然公爺如此交代,下官聽從便是,舉手之勞而已?!?
俞恒謝過,吩咐屋里伺候的老嬤嬤叫人抬了竹轎,送王太醫(yī)去清輝閣。清輝閣距離正院極遠(yuǎn),兼之天氣炎熱,王太醫(yī)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將及花甲之年,一路走過去未免容易累著,于是俞恒便叫人抬著他過去,也算是自己對王太醫(yī)的一番心意。
王太醫(yī)聽了,果然感動非常。
等王太醫(yī)他們離開后,俞恒招手叫來兩個婆子和一個小丫頭,吩咐了一番,她們聽完,不由得看向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道:“恒兒,你這是做什么?”
俞恒若無其事地道:“就是讓她們在王太醫(yī)離開后路過清輝閣,說些天煞孤星的傳聞,好叫老姑太太他們知難而退?!摈煊袷撬南抵?,當(dāng)初林如海曾經(jīng)就說過看她府中簡單,能讓黛玉清閑些,故而他不愿老姑太太久住不走,何況他們還想著進(jìn)宮打擾自己的姐姐。
俞老太太道:“不行,你還嫌你天煞孤星的名兒不夠響亮?”
俞恒卻是一笑,坐在床前鏤著花卉草蟲的鼓凳上,道:“外人,何必在意?孫兒名聲傳了這么多年,雖有靈臺師父開口,亦難讓人相信,既然如此,寧可再響亮些,免得那些人為了名利時常來打擾咱們的清靜。再者,孫兒名聲在外時,無人登門,此時姐姐封了皇后,他們便來,可見其為人,倒不如一概摒棄在外,免得惹出禍?zhǔn)?。?
即使是門風(fēng)雅正的書香世家,也不是人人都好,總有那么幾個為非作歹的,俞家族中如此,俞恒舅舅家亦然,只是不在京城中,尚未登門罷了。旁人看重親友人脈,俱是連絡(luò)有親,俞恒卻覺得有不如無,雖然少了助力,卻是更清靜。
俞老太太低頭思索片刻,覺得有理,自己在時,乃是長輩,無人敢對俞恒指手畫腳,倘若自己去了,他們小夫妻兩個畢竟是晚輩,不好打發(fā),遂點頭道:“就依你罷。我早有了法子打發(fā)他們走,卻不如這個法子。只是又加重了你的名聲,讓我心疼?!?
當(dāng)下,俞恒吩咐的兩個婆子和丫鬟出去了。
清輝閣中,王太醫(yī)依照俞恒的囑咐,診脈后,果然都是水土不服,不過癥候不一,遂分別給眾人開了治療水土不服的方子,卻并未及病因,賀俞氏立即開口詢問。
王太醫(yī)聽了,當(dāng)即含糊其辭,目光躲閃,咳嗽了一聲,道:“并無大礙,老太太放心?!?
他越是如此姿態(tài)語,賀俞氏越是懷疑,厲聲道:“還請?zhí)t(yī)明,到底是什么病癥?這樣厲害?幾個孩子都不好?!?
王太醫(yī)暗想俞恒了得,連賀俞氏等人會追問的事情都想到了,遂道:“并不是大癥候,只是水土不服罷了,將養(yǎng)幾日即可?!?
賀俞氏猶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卻是不信,再三追問,王太醫(yī)仍是說水土不服。
賀俞氏自小讀書識字,也知道水土不服的癥狀,但是他們一路上走了數(shù)千里的路程,途中也曾住在別處,何曾水土不服過?何況王太醫(yī)又躲躲閃閃,只怕有什么厲害的癥狀也未可知,因?qū)嵲趩柌怀鰜?,唯有放王太醫(yī)回去。
俞公府請?zhí)t(yī)院的太醫(yī)來,從來都不必給診金,按年節(jié)送禮,賀俞氏亦知,故無表示。
雖然得了藥方,賀俞氏卻不敢讓人煎藥,想了想,起身往俞老太太房里讓她再請個醫(yī)術(shù)精湛的太醫(yī)來,這個太醫(yī)實在是信不得。她穿過花園,沿途遇到不少丫鬟仆婦,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禮,賀俞氏心頭得意,路過水亭時,忽然聽到里面有人說話,隱隱約約聽到一些只片語,說什么賀家,她立刻站住腳細(xì)聽。
因離得遠(yuǎn),聽不清,賀俞氏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走近水亭,只聽其內(nèi)有個小丫頭脆生生地道:“喬媽媽,王太醫(yī)能給老姑太太家的公子小姐治好么?我不大相信呢,誰不知道咱們公爺?shù)拿暎睦锵袼麄冞@樣居然敢住下來。”
接著,賀俞氏又聽一個婆子呵斥道:“你胡說什么?仔細(xì)拔了你的舌頭!咱們公爺好容易才有今日的前程,哪能任由你們說三道四?快快住嘴?!?
小丫頭嘟囔一句,賀俞氏并未聽清,卻聽又有一個婆子道:“老姐姐別惱,咱們公爺那樣的名聲,她一個小丫頭難免好奇些。也真真是巧,老姑太太才住進(jìn)來幾日便得了病,怪道是老太爺?shù)牡沼H妹子呢,比二老爺三老爺膽氣壯,二老爺和三老爺哭著求著搬走呢。”
聽到這里,賀俞氏無有不知的了。
俞恒的名聲賀俞氏早就聽說了,本和兄長并非十分親密,聽說兄長過世后,又是幾年以后,當(dāng)然知道俞恒命硬,祖孫四代接二連三地沒了,難道竟是他克著自己的兒孫了?
賀俞氏悚然一驚,正欲再聽,卻聽亭中人道:“咱們快推開窗戶瞧瞧,別叫人聽到了,回頭老太太和公爺知道,不攆我們出去才怪!”
賀俞氏再也聽不下去了,但躲閃不及,遂加重腳步,故作鎮(zhèn)定地吩咐身后的心腹丫鬟道:“來回走了幾趟,實在是累得慌,不知亭中可有人,咱們歇歇腳?!毖诀叽饝?yīng)一聲,扶著賀俞氏進(jìn)了亭子,見到里頭兩個婆子一個丫鬟,正驚慌失措地站著。
賀俞氏和藹可親地道:“不必慌張,剛剛你們在說什么?”
三人均矢口否認(rèn)道:“不曾說,想是老姑太太聽錯了?”
賀俞氏笑了笑,她既已聽到了,也就不再追問,自己問她們說的是什么,就是說明自己什么都沒有聽到,果然三人如逢大赦,連忙告辭。
人離開后,賀俞氏臉色一沉,低聲吩咐丫鬟去打聽。她羨慕俞家的權(quán)勢,但是她也不愿自家人遭殃,若當(dāng)真是俞恒所克,她決不能住在這里,橫豎就算住在自己家,有什么事情一樣來找俞家?guī)鸵r,自己還有另外兩個內(nèi)侄呢,都做了大官。
不管怎么打聽,俞恒的名聲本就是人盡皆知,又見兒孫們病勢沉重,賀俞氏立即要搬家,遂向俞老太太辭別。
俞老太太聽說他們因疑心并未用王太醫(yī)的藥,反而悄悄請了大夫來看,所開藥方自然不及王太醫(yī)的精妙,故而未有起色,不禁冷冷一笑,假作挽留,道:“老姑太太府上自然是能住人的,但再過幾日回去,更加齊整些?!?
賀俞氏聽了,原來自己家的舊宅能居住,這就更好了,不必住在驛站里,免得名聲不好,俞恒的命這么硬,她寧可住在驛站里或者客棧里,也不敢住在俞公府了,因此連忙擺手道:“不必了,嫂子欠安,我們心里愧疚,不敢再叨擾,還是回自己家罷,日后再來給嫂子請安問好。那些孩子們也都有些不好,在自己家靜養(yǎng)更好些。
俞老太太順?biāo)浦鄄辉偻炝?,命管家送他們離去。
這幾日俞恒又見過賀福生兄弟兩次,從他們嘴里俞恒已經(jīng)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他們來人頗多,住在俞公府,自己派去的小廝也知道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