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賈璉從林家出來后,在候缺的時候,經(jīng)過深思熟慮,覺得林如海的建議極好,因前年就是春闈,有一批進士才得用,尚有許多仍舊滯留京城,苦尋門路,今年的空缺更加少了些,現(xiàn)今只有一甲和二甲二三十名進士的官職已下,他自己的還沒有動靜。雅*文**情*首*發(fā)
以賈家的權(quán)勢,賈璉絲毫不擔心自己的前程,就算朝廷上忘了自己,他依靠家中,隨意就能謀個好缺,只是在告知賈赦夫婦自己打算的時候,遇到了難題。
賈璉和陳嬌嬌夫妻情深,外放的時候帶陳嬌嬌母子一起上任,陳嬌嬌固也遂意,竇夫人亦覺理所當然,她現(xiàn)今只賈璉一個嫡子,哪能不盼著兒孫滿堂?唯有賈赦舍不得孫子隨賈璉夫婦上任,尤其是賈芾,因此便爭執(zhí)開了。
賈赦恐自己和賈璉的爭吵驚住了孫子,便命人將兩個孫子帶下去交給陳嬌嬌,然后嚷道:“你和你媳婦一起去上任,我無話可說,正盼著你們多給我生幾個孫子呢,但是不能把芾哥兒帶走。我疼了芾哥兒這么幾年,你帶了他走,豈不是剜了我的心?”
聽了賈赦的話,賈璉有些為難,他相信竇夫人能教養(yǎng)得好兒子,奈何他怕賈赦傳身教,反倒讓賈芾學了一身紈绔習氣,況且賈芾年紀還小,賈茂更小,他若是外放,一去幾年,哪里舍得將兒子放在京城里?不僅他舍不得,就是陳嬌嬌也不愿意離開兒子,只好看向竇夫人,祈求竇夫人替自己說服賈赦。
竇夫人從容不迫地問賈璉道:“你怎么就想著外放了呢?”
賈璉沉吟片刻,將自己和林如海的話娓娓道來,末了說道:“雖然咱們家依舊興盛,旁人不敢惹咱們,可是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到芾哥兒這一代就是第五代了,而東府蓉哥兒年紀只比我小幾歲而已,咱們須得有備無患。說句不好聽的,二房里做的那些事,因咱們家權(quán)勢在,沒人敢說什么,倘若將來有一天敗落了,這些都是罪名,免不得連累咱們,尤其是老爺,兼他們行事那樣放肆,兒子怎敢留芾哥兒在京城?”
賈赦心頭一凜,臉上變色,顯而易見,他也想到了寧國府和王夫人做的那些事。賈赦沒本事,但是這些年經(jīng)妻兒熏陶,也知道一些厲害了。
賈璉見他有些動容,立即打蛇隨棍上,道:“老爺疼孫子,兒子心里明白,可是老爺想想,難道咱們一房一輩子龜縮在東院里不成?兒子也想讓芾哥兒兄弟出門見識見識呢。說來可笑,偌大的榮國府,房屋幾百間,偏生老爺太太卻住在馬棚子后頭,好處咱們沒得,若是入了罪,卻因老爺是一家之主而首當其沖,豈不冤枉?兒子心里想著,在外面建功立業(yè),若是能得圣上青睞,先將咱們家從中撈出來,免得賠進去?!?
賈赦嘟囔道:“你出門就是了,也不必非得帶著芾哥兒,你在京城長到如今,誰不說我教子有方?雖然我并沒有教你什么,對此心有愧疚,可是還有你姑父呢,未必不會伸手,這樣一來,他在京城里學些眉眼高低,不是比在那些窮鄉(xiāng)僻壤強?留在京城,才能長見識?!?
賈璉扶著額頭,無奈地道:“老爺忍心讓我們父子相隔千里?”
賈赦哼了哼,道:“難道你就忍心讓我們祖孫天各一方?也太狠心了些。芾哥兒現(xiàn)今在我身邊,我何曾委屈過他?”
賈璉默然不語,想來是隔代親的緣故,賈赦對于自己十分嚴厲,幼時非打即罵,但是對于賈芾,卻是愛如珍寶,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這些年,賈芾每常從賈赦房中出來,總會帶許多好東西孝敬自己和陳嬌嬌,無不是稀世罕見之物,當然他煞有其事地說明了,讓陳嬌嬌給他收好,等他祖父將來老了,用來孝順祖父。
推己及人,賈璉微微嘆息,自己不舍賈芾,賈赦當然也一樣。只是如此一來,卻是兩難了,他既不想賈赦和賈芾分別,卻也不想自己和賈芾分別。
賈芾幾乎是在賈赦和竇夫人跟前長大,俗話說養(yǎng)兒防老積谷防饑,竇夫人和賈璉親密乃因此,自然賈芾亦如此,她也舍不得賈芾隨著賈璉夫婦離開,但是她十分明理,知道賈璉和陳嬌嬌為人父母,不愿兒子遠離,免得太過疏遠。
竇夫人嘆道:“若是咱們一家子都能外出就好了,偏生老爺襲了爵,雖無實權(quán),也得留在京城,無旨不得擅離?!?
賈赦眼前一亮,隨即暗淡下來,哼道:“好歹有個爵位,將來要傳給璉兒,按規(guī)矩,我死了,璉兒能襲三等將軍呢,況且我也只有這么個爵位才能讓我立足京城,沒了爵位,我就是一個白身,快別說這些話了,我可沒想過辭官?!?
賈璉失笑,心想若是一等將軍不是爵位,賈赦辭官在家做老太爺反而好些,偏生是個爵位。他明白賈赦遲遲不肯離開榮國府的原因,不管嘴里說得如何豁達,心里卻還惦記著榮國府的家業(yè),以及賈母積攢了五六十年的梯己。賈赦時常說,賈母嫁進賈家時,賈家正是極之榮華的時候,又當家作主這么多年,不知道攢了多少好東西,哪能只給寶玉一個。
竇夫人無計可施,索性不管了,道:“這是你們父子兩個的事情,你們自己商量個章程出來罷,芾哥兒留在京城,我歡喜,亦好生教導,若是出京,我也任由你們。”
賈璉望向賈赦,滿臉祈求。
賈赦扭過頭不理,賈璉模樣兒生得再英俊倜儻,也不如大孫子玉雪可愛。
陳嬌嬌在梨香院里聽說他們父子互不相讓,摟著兒子的手不禁緊了緊,這一外放,最少一任是三年,而按著賈璉的想法,卻想在外面多打拼幾任,品級高些再進京,她豈能放心把兒子放在京城,連定親成親都見不得?
賈芾依偎在陳嬌嬌懷里,問道:“爹爹媽媽要出門,祖父舍不得兒子跟著離開?”
陳嬌嬌一怔,低頭看著兒子黑如點漆的眸子,詫異道:“你知道了?”
賈芾點了點頭,煞有其事地嘆了一口氣,道:“父親和祖父吵得臉紅脖子粗,兒子出來之前就聽明白了。不過,兒子也舍不得離開祖父,咱們就不能帶祖父一起離開么?到時候咱們一家人還能在一起,就算祖父沒有本事教兒子讀書,兒子也不怪他?!?
陳嬌嬌聽了,撲哧一笑,道:“哪里那么容易一起離開。”
賈赦身上還襲著一等將軍的爵位,這就不能出京,除非賈赦自己愿意在這把年紀爭氣些,謀個和賈璉在一處的缺兒,哪怕是稀松平常不要緊的官職,他們還是能同住一處。想到這里,陳嬌嬌不由得面露喜色,帶著賈芾去東院請安,說了自己的想法。
賈赦和賈璉依舊各執(zhí)一詞,聽了陳嬌嬌的說法,頓時目露精光。
竇夫人撫掌笑道:“這倒是一個好法子,人常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老爺現(xiàn)今想辦實事了,又不是什么勞什子要緊肥缺,自然輕易能弄到一個官職,只要和璉兒在一處,咱們就能一起出京。只是,老爺在京城是一等將軍,卻沒有辦過公務,未必能得到品級高的職位。”
賈赦揮揮手,道:“我又不曾辦過正經(jīng)差事,哪有本事接手?還是清閑些,只拿俸祿不管事的好。細想想,媳婦的想法倒也有理,只是咱們就這樣離開榮國府,我卻不甘。再者,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老太太這么大的年紀了,能讓我和璉兒一起離開?”
賈璉冷笑道:“我看,怕是巴不得咱們都不在榮國府呢!”
賈赦回思賈母素日所為,無以對。
賈璉看著賈赦,問道:“不知老爺是什么主意?若是愿意呢,咱們就好生打點門路,若是不愿意離開,只好再商量讓芾哥兒離京的事情?!?
賈赦猶豫不決,既不舍離開榮國府,又不舍賈芾離京。
見他如此,竇夫人暗暗搖頭,說道:“老爺就好生想想,想明白了,有決定了,再跟我們說,橫豎璉兒的職缺還沒下來,眼看著又到萬壽節(jié)了,有咱們忙碌的時候。璉兒,你別逼迫你老爺立即下決定,且等等罷?!?
賈璉聽了,躬身應是。
賈赦忽然道:“咱們走了,迎春怎么辦?明年她就是及笄之年了,總不能隨著咱們在外面那么些年,耽誤了終身?!?
難得賈赦想起迎春,竇夫人不以為意地道:“老爺今日和璉兒說這些,不就是舍不得芾哥兒?我雖亦不舍,卻還能留下一年半載,等料理完迎丫頭的事兒,再去任上和你們團聚不遲?!庇涸谒伴L到如今,花朵兒一般鮮艷,溫柔嫻靜,孝順非常,親事都已經(jīng)定好了,嫁妝亦是從小兒開始攢的,只是大宗兒得等到元春出閣后她才好開口問府里要,只差臨門一腳,她豈能不管不顧?送迎春出嫁,她才算放心。
賈赦見她早已考慮得當,便不再問了,只想著自己的心事。
賈芾跑到賈赦跟前,仰頭道:“祖父不和我們在一起嗎?孫兒舍不得祖父呢?!?
賈赦摸了摸他的頭頂,心里十分感動,孫子親近他,他能不歡喜么?只是想到撒手撇開榮國府的家業(yè),賈赦難以割舍下來,大頭本來都是他的。留在京城,他還能從總賬上支些銀子給孫子買東西,若是走了,可真是二房的天下了。
賈璉瞧出幾分眉目來,嘆道:“兒子早就說,憑著兒子的本事,必定給子孫掙一份家業(yè)來,依靠祖蔭,算什么本事?”
賈赦不耐煩地道:“你知道什么?當初那些虧空說還就還了,家里有多少好東西,我自己都數(shù)不清,你才見到幾件?雖然太太和你媳婦都說府里外面架子未倒,內(nèi)囊卻已罄盡,但是好東西還沒動,那些東西傳給子孫比什么銀錢都強!我知道咱們家年年的進項盡夠嚼用,甚至綽綽有余,但是比府里那些東西差遠了,那些東西,有錢都沒處買去。”
說到賈家的祖宗基業(yè),竇夫人和陳嬌嬌雖然好奇,但是都不好詢問,賈璉卻不必如此,好奇地問道:“老爺,咱們府里還有多少東西?”他讀書好,管理庶務也精,只限于自家,并不曾接觸過榮國府的事務,雖進過庫房,但鑰匙不在手中,許多都不知道。
賈赦想了想,道:“這么多年來,看府里的揮霍,大概銀錢沒有多少了,不然你們不會說年年入不敷出云云,但是金銀銅錫古玩東西都沒動過,若要折變,那些東西哪里能用銀子衡量的?價值千金的古董不知道有多少呢,老國公爺和國公爺都是在戰(zhàn)場上立功的,每逢攻城略地之時,搜刮了許多好東西,都藏在庫房里了。”
賈璉聽得駭然,笑道:“金銀古董也就罷了,若是字畫,多多留給子孫些才好?!?
賈赦嘆道:“一日不分家,那些東西一日就不能動,不過我看得明白,不許動說的也只咱們一房罷了,寶玉那里有好些東西都是從庫房里拿出來的?!?
在場所有人都知賈母的偏心,也都無可奈何,都只看著賈赦唉聲嘆氣訴說不滿。
賈赦說了一陣子,見他們都不理自己,好沒意思,無精打采地道:“你們忙你們的事情去,讓我想一想,等我決定了再說。”
聽說,賈璉便帶著陳嬌嬌回去,賈芾自然留在賈赦跟前了。
他們一家人吵也好,商量也罷,都在屋里,并無下人服侍,未免走漏消息,因而外面聽到賈璉和賈赦爭執(zhí)時都說父子不和,不消片刻,消息就傳到賈母耳朵中了。賈母此時正心疼地看視寶玉的傷勢,哪里顧得了賈赦父子,只說讓他們父子料理便不管了。
賈赦知道后,心中一涼,如同置身冰窟。
竇夫人搖頭一嘆,帶著陳嬌嬌和迎春、惜春往林家做客去了。她們婆媳兩個都是再聰慧不過的人物,自從賈敏進京后,來往十分密切,不若王夫人拿著嫂子的款兒,只有賈敏在寶玉無禮之前來榮國府時,或者出門應酬在別人家方見面。
五月初三乃是萬壽節(jié),賈敏重新清點萬壽節(jié)禮,一一封好,聞得竇夫人等人過來,忙帶著黛玉親迎進來,她們坐著說話時,叫黛玉和迎春惜春往她院里頑。
自從上次一別后,迎春姊妹兩個并沒有再見過黛玉,此時看到黛玉,見她風姿更勝從前,風流婉轉(zhuǎn),猶若仙子,不由得暗暗贊嘆,提起上回的事情,少不得滿臉歉意,寶釵不請自來,確實是失禮了,哪怕黛玉并未流露出一絲不悅。
黛玉心中品度,迎春溫柔,惜春嬌俏,頗為相投,又想起賈敏曾經(jīng)說過寧國府的不是,但對惜春卻是十分贊譽,聽說惜春對寧國府嫌惡非常,理應是知寧國府行事荒唐,不肯叫寧國府帶累自己,所以從來不去,因而見了她們,領(lǐng)她們到自己房中,又命人沏茶,道:“迎春姐姐和惜春妹妹只管坐,當自家一般。上回人多,也就沒請你們來我這里?!?
惜春見有鳳來儀收拾得如此雅致,羨慕非常,不免流露出幾分來,道:“姐姐這里如同仙境一般,幽靜得很,虧得上次沒請我們來,不然,豈不是玷辱了這里的清雅?”
黛玉聽說,不覺莞爾。
惜春喝了一口茶,只覺得水輕質(zhì)甘氣美,不由得贊道:“好茶!”
黛玉笑道:“你若是喜歡的話,回去時我就送你一些。不過這茶葉我得的不多,送你的有限,莫要嫌棄才好。”這是進上的茶,因俞皇后惦記著她,打發(fā)小太監(jiān)送來的,除了茶葉,還有入夏后才進到宮里的紗羅香露珠簟等物。
惜春卻道:“好茶也得好水,我在姐姐吃一回,便是我的造化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到了我們手里,什么好東西能留得???竟是不必了?!?
黛玉想起賈家的風氣,不覺嘆息,見她執(zhí)意不要,也便不再多說,笑道:“既然妹妹不要茶,可巧我得了兩瓶子香露,有玫瑰的、木樨的、梅花的,送姐姐和妹妹每人兩瓶,用白開水和了,香妙非常,比茶還好。雖然清水也好,不過我覺得用白開水更好?!?
吃完茶,黛玉聽說迎春善弈,惜春善畫,忙請她們一起,一面和迎春下棋,落下幾枚棋子后,一面去看惜春作畫,因見惜春筆下并非山水,亦非草蟲,僅是淡淡幾筆,窗外竹林便躍然紙上,筆鋒靈動,贊道:“惜春妹妹的畫兒,比外頭那些大家都好呢!”
惜春恍若未聞,直到一筆畫完,并未落款便擱下筆,方轉(zhuǎn)臉笑對黛玉道:“姐姐見過幾個大家?我不過是隨筆涂鴉,哪里能和什么大家相提并論?讓姐姐見笑了,我看姐姐這里筆墨顏料一應俱全,忍不住有些技癢?!?
黛玉目光落在畫上,端祥片刻,道:“妹妹太過謙了,我說好,必然是好的,何況妹妹的年紀還小,有這樣的功力,不知道讓多少大家羞煞!”
說完,忽然一頓,奇道:“妹妹說我這里筆墨顏料一應俱全,難道妹妹自小學畫,卻沒有齊全的顏料畫具不成?”
迎春正在苦思冥想,不知在何處落子方能扭轉(zhuǎn),她自恃棋藝出眾,沒想到黛玉小小年紀,亦是胸中有丘壑,而且棋路千變?nèi)f化,天馬行空,一時倒被她難住了,聽了黛玉的話,她淡淡一笑,道:“四妹妹那里只有幾支筆和四五樣顏料罷了。從前我見四妹妹沒有,她畫的畫兒又好,我原說拿我攢的梯己托太太和嫂子置辦一份,偏四妹妹說太過惹眼,不肯要。”
黛玉聞,望向惜春的時候,倍添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