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康帝細細看了一眼,皇后挑了三四家的千金,年紀都在十三歲到十六歲之間,家世都列在其上,他略一沉吟,問道:“貴妃,你看呢?”
貴妃即九皇子的生母,她誠惶誠恐地道:“嬪妾一切都聽皇上和皇后娘娘的?!?
貴妃本性安分老實,并不得宣康帝寵愛,雖然出身不如惠妃淑妃等,還沒生下如今的一子一女時,便得封貴妃?;屎笫莻€精明人,與其讓出身高貴的嬪妃位列貴、淑、德、賢四妃,莫若讓娘家沒有權勢的貴妃晉封,因此貴妃得此封號乃是她生平未料之喜。不過在她生下一雙兒女后,卻曉得皇后心里定然后悔莫及。
聽了貴妃的話,皇后眼里流露出一絲滿意之色,溫道:“這是給你挑兒媳婦,皇上既然問你,你實話說便是,瞧著哪家的小姐好?!?
貴妃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悠然而進的兒子,低聲道:“嬪妾瞧著個個都好。”
九皇子聽到這里,便知是為自己擇妻,忙上前打斷,恭謹問好。
宣康帝本來正在沉思,看到九皇子過來,忽而一笑,道:“老九來了,倒好,你瞧哪家好?”說著,命人將名單遞給九皇子。
接過名單遞給九皇子的乃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官,修眉櫻唇,容姿艷麗,雖然不施脂粉,卻天然一段韻致,嫵媚非常。她目不斜視,捧著名單遞到九皇子跟前。
九皇子并不在意,接過看了半日,留心到上面列了四家,有家世顯赫的,也有權勢滔天的,當然也有家世不顯的,只不過這幾家的小姐他都聽過,除了家世不顯的趙小姐外,其他幾個性子都有不足之處,他略一沉吟,便猜到了皇后的心思,想必看到這樣的名單,宣康帝亦十分愿意,如今詢問自己,無非是看自己的心思如何,畢竟自己今年也有十四歲了。
九皇子想著趙安的家世,其父已考中了進士,做了芝麻綠豆官,其祖父卻做過左都御史,可惜年前便已經去世了,名單上寫到趙安時,乃是左都御史之嫡長孫女,不同于其他小姐皆是其父的職銜,可見趙家也只趙御史的職位上得了臺面。
與其選家世顯赫的,不如選個知書達理的,他可不想自己的后院一片烏煙瘴氣,九皇子念及于此,便指著趙安道:“父皇和母后看趙家小姐如何?”
聽了他的話,宣康帝和皇后臉上都露出一絲笑容,宣康帝看重太子,自然不愿意九皇子選擇妻族權勢滔天的,正欲語,卻聽皇后笑道:“趙小姐知書達理,倒是極好的。她出身雖不如其他人,奈何卻深得北靜王妃的青睞,又是鹽課御史林如海的義女?!?
宣康帝目光一閃,訝然道:“趙小姐是林如海的義女?”
作為皇帝,宣康帝知曉的不止朝堂之事,許多重臣和誰家聯姻,又有什么親戚,他心里都清楚,不過,他也只知道林如海家里的事情,倒不知道趙安竟是林如海的義女。
九皇子道:“趙小姐是林大人的義女?母后不提,我倒忘記了。”
他說的乃是實話,即便趙安沒有北靜王妃照顧,也不是林如海的義女,在這些小姐中,他依舊選擇趙安。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他不希望自己忙碌朝堂的事情,后院里自己的妻子卻給自己扯后腿。如今聽聞皇后此語,他倒是有些意外。
聽了九皇子這句話,又見他神色并非作偽,宣康帝神情和藹可親,笑道:“你是皇家的公子,哪能處處打聽這些瑣事?我看趙小姐極好,就選她罷?!?
宣康帝話里透著對九皇子的滿意,皇后緩緩一笑,心里卻十分懊惱,她只顧著看出身,忘記了趙安還有北靜王府和林家照顧著。北靜王府倒罷了,并無實權,然而林如海卻是宣康帝的心腹,只是林如海夫婦離開京城近十年,她竟忘記了當初賈敏認趙安為義女的事,直到九皇子選中她,她腦中方靈光一閃,想到了往事。
見宣康帝已定下趙安,皇后笑道:“皇上說得是?!苯鼇碜约簝鹤映5糜柍?,皇后也有些心灰意冷了,正準備讓兒子退步抽身,萬萬不能學四皇子的做派,非要爭個頭破血流。
皇后已有了主意,倘若自己兒子果然沒有稱王稱帝的命,竟是早些拉攏太子殿下才好,遲了倒不好。也不知道因為誰,太子殿下竟一改從前的脾性,這些年,越發(fā)穩(wěn)重不說,行事亦極得宣康帝之意,自己不得不想后路。
旁人不知皇后的心思,貴妃聽了,更沒有說話的余地,唯有遵從。
從皇后宮中出來,貴妃扶著兒子的手回到自己的寢宮,打發(fā)下宮女后,方問道:“你怎么就選了趙家小姐?那幾家小姐中,就數趙家小姐出身最低,幫襯不得你。”
九皇子安慰道:“兒子倒覺趙家小姐極好,兒子心里有數?!?
貴妃嘆了一口氣,道:“也是我無能,連累了你,不大得圣人的意。你舅舅又沒有什么本事,幫不得你,我原想著皇后娘娘仁善,給你挑一門顯赫的親事,你將來在朝堂上也立得穩(wěn)些,哪里料到你卻選了趙家小姐?!?
趙安的出身固然比貴妃自己高得多,然而貴妃在宮里每年見到朝堂諸誥命時,亦曾聽過一些閑碎語,她父親官階不高,繼母又是偏疼自己兒女的,若不是指給皇子,恐怕嫁妝都未必上得了臺面,貴妃不禁暗暗為兒子憂心不已。
九皇子卻是莞爾一笑,道:“兒子要那么顯赫的妻族做什么?現今太子殿下深得父皇寵愛,別人都沒有上去的道理,兒子只需盡忠職守,明兒輔佐太子殿下,這樣也能讓太子殿下對兒子放心,沒見父皇反倒十分滿意么?再說了,兒子聽說太子殿下極看重兩淮鹽運使林大人,趙小姐是林大人的義女,娶她未必不是助力。另外那名單上的幾位小姐,性子多少都有些不足之處,趙小姐品格性情乃是最好的,亦是兒子最看重的?!?
貴妃聽到此處,想了想,忍不住贊同道:“到底是我兒,倒比我看得透徹些。想來皇后娘娘一時沒記起趙小姐還有一門子干親,不然,名單上未必有趙小姐?!?
貴妃性子沉默,但并不蠢笨,她能在宮里平安生下九皇子,還有一位年僅八歲的小公主,心機自然有,只是手段欠缺,又不得宣康帝的寵愛,她便息了爭寵的心思,一心一意撫養(yǎng)一雙兒女。不過,即使她深居簡出,仍舊抵擋不住別人對一雙兒女的算計,幸虧九皇子天生精明,手段反倒比她這個做母親的更厲害,方安安穩(wěn)穩(wěn)地熬了下來。
九皇子微微冷笑,旋即道:“這倒是兒子的福分了?!?
貴妃一聲嘆息,并無語。
過了幾日,宣康帝同太子說明,令禮部奉旨賜婚。不說趙旭接到旨意后何等的欣喜若狂,也不說趙夫人又是何等懊惱,且說郭拂仙得知消息后,想到林如海是趙安的義父,在給林如海的信中,便也提到了此事,正在林如?,F今接到的書信中。
此事早在林如海預料之中,看罷書信,便說給賈敏知道。
賈敏聞,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趙安有一門顯赫親事,想來她父母不敢再怠慢她了,皇子大婚,準備婚禮也得一二年的工夫,宮里還得派宮女嬤嬤過去服侍,并教其宮中禮儀,趙安出閣前的日子必然極好。憂的是嫁給皇子,又哪里能得清靜。
林如海勸道:“我看九皇子倒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一賢王,安丫頭的日子未必不清靜,瞧太子妃,那才是有的操心呢?!碧渝挥械鹊教悠桨驳腔约罕环鉃榛屎蟛拍芊判模亲约河钟袃号?,太子也有其他庶子,少不得又要面對一場腥風血雨,反倒是做王妃更清靜些,只要老實本分,太子便不會對他們如何。
相比上輩子,趙安雖沒有了皇后之尊,但不必面對自己兒子再有奪嫡之爭,未嘗不是一件幸事。何況,面對三宮六院爭奇斗艷,哪里比得在王府中的清靜。也只有后宮不在意嬪妃數目,尋常王府之家的姬妾卻是有數目的,在王府中,能有名分的僅兩個到四個,還是在王爺未有子的情況下,多了便是逾制,必得彈劾,而宮里最不在意這些規(guī)矩,后宮當有四妃,但是宣康帝后宮封妃的卻不止貴淑德賢四個,沒有名分的宮人就更多了。
賈敏嘆道:“但愿如此了?!?
隨即又問道:“應天府那邊可查到了什么眉目沒有?”
林如海搖頭道:“咱們派人去時已經晚了,哪里那么容易查?若是容易查得出來,也就不會處處謹慎,處處防范了。再說,心里有數即可。不管是否有人從中挑唆,總而之,沒人教薛蟠對著咱們孩子說那樣的話?!?
賈敏道:“還是仔細查清楚的好,有這樣一個人鬼鬼祟祟,窺視著咱們,到底不自在?!?
林如海點點頭,笑道:“放心罷,那么多人去查,總能查到一絲蛛絲馬跡。該讓睿兒歷練歷練了,單是讀書可不成。將來出仕,面對的可不止這么一點子小事,比這更難聽的話好多著呢。他倆倒是不肯吃虧,揍了薛蟠一頓?!?
賈敏道:“打得好!若是我在,叫人撕了薛蟠那張臟嘴才是?!?
林如海頓時失笑,林睿和俞恒此舉他亦甚是滿意,雖說是薛蟠之過,但只整治薛蟠足矣,出了氣,揭開不提,并不會殃及無辜,若是旁人經歷此事,說不定連薛家都得遭殃了。人生在世,自當殺伐決斷,但卻不能戾氣太重,免得有傷天和。
林如海笑道:“你若如此,說不得反倒讓人記恨了。”
賈敏登時想起王夫人,皺眉道:“真真是一脈相承,到底是姐妹不成?王子騰行事那般無理,聽說王仁也是個這樣的性子,不知道他們家是如何教養(yǎng)的?!?
林如海正色道:“莫看王家,便是其他人家,又何嘗不是如此?富不過三代亦非虛話。所謂科舉,也不過是寒門子弟的登天之梯晉身之道,十個里你能找出兩個世家子弟便已是極好了。因此,咱們須得好生教養(yǎng)子孫,萬萬不能敗壞了祖宗的基業(yè)?!?
賈敏好笑道:“老爺不說,我也知道,何嘗溺愛過睿兒了?智兒如今年小,又弱,我才多疼些,等他長大啟蒙了,自有老爺教養(yǎng)?!?
說完,朝正在描紅的黛玉招了招手,道:“玉兒,快過來,叫你父親教你讀書,你好好跟你父親學,咱們家便是個女公子,也得比別人家的爺們強些才好。”
黛玉早就不想練字了,笑嘻嘻地握著毛筆跑過來,腳下一個踉蹌,不小心往前一撲,趴倒在地,林如海搶救不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毛筆瞬間脫手,落在自己的袍子上,劃出一道墨痕。幸而地面上都鋪著厚厚的錦毯,黛玉倒也不覺得疼,不必別人扶就爬起來了,待她看到林如海的袍子臟了,頓時糾起眉頭,道:“爹爹,等我長大了,給你做新衣服穿?!?
林如海笑道:“那為父可就等著玉兒做的新衣裳了?!?
他不覺想起女兒的一手好針線,何等精巧,頗有蘇繡之韻,奈何自己在她六七歲時送她進京,再見又是自己將死之時,竟未曾穿上女兒做的衣裳鞋襪,反倒是賈寶玉得了好些黛玉做的針線,荷包、香囊、玉上的穗子等等,便是薛姨媽過生日,黛玉也送了兩色針線,又會裁剪,哪里想到在別人嘴里,黛玉卻是橫針不動豎針不拈的。
林如海愈加心疼女兒在榮國府里受到的委屈,抱著黛玉坐在腿上,道:“不過玉兒是大家小姐,可不能太過勞累,咱們家又不缺針線上的人?!?
黛玉瞥了瞥林如海才換下來的袍子,點頭答應不提。
賈敏見他們父女才說了幾句話就挪到窗下讀書認字去,不由得一笑,想到黛玉如此嬌養(yǎng),不覺想起自己雖收了趙安做義女,偏生早早遠離京城,竟未回去過,不曾照應半分,不由得有些愧疚,忙忙地打點東西,都是自己梯己中的珍稀之物,給趙安做嫁妝。
堪堪料理妥當,已進六月了,金陵傳來消息說,薛蟠前去醉仙樓乃是巧合,并未人為。
林如海不禁啞然失笑,歷經世故,反倒把事情想得太繁雜了些。人活一世,往往因為種種事情失去本心,不曾想,自己竟然也因此想多了。
賈敏卻道:“我卻不信,不是說有人挑唆了薛蟠去醉仙樓么?”薛老爺在知道有人挑唆薛蟠后,立時便告訴程勝了,意圖減輕薛蟠之過,程勝自然不會瞞著林如海夫婦,而且薛家送禮時,亦曾對此詳細說明。
林如海道:“薛蟠是個沒主見的,有人提議他去醉仙樓,并非罕事。既然程知府和何大人打探的結果都一樣,又有俞家哥兒的人亦是,想來錯不了?!?
賈敏怔了怔,道:“這么說來,竟是咱們想多了?白白浪費許多工夫?”
林如海笑道:“謹慎為上。睿兒從中知道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許多事不能光靠自己看到的和聽到的,何先生借此名過去又能幫襯程知府,倒也算不上浪費工夫。再說了,這也給咱們一個教訓,往往是極簡單極尋常的一件事,是咱們想得太多了。”
其他人還罷了,唯獨薛老爺叫苦不迭。若是有人挑唆,倒是能推到那人頭上去,如今卻不是,豈不是自己兒子之過?薛老爺病了這么些日子,一面因生意上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一面即使時隔多日,依舊要去賠禮,一時竟沒有精神去揚州做香粉生意了。
賈敏知道后,倒是清靜。
轉眼間進了九月,賈敏給趙安預備的東西送到了京城,九皇子和趙安的親事已由欽天監(jiān)定了明年臘月初六的日子,九皇子的命格宜臘月,因此還有一年多的工夫。
賈家得到消息后,立時記起趙安乃是賈敏的義女來。
雖說賈敏認了趙安,每年都有書信禮物來往,但是賈家素來和趙家沒什么瓜葛,他們自視甚高,哪里將趙旭這樣的芝麻綠豆官放在眼里,因此這么多年來,竟不曾照料過趙安一星半點,如今聽說她成了皇子妃,不由得跌足長嘆,后悔不及。
賈母忙命人從梯己中拿出兩套頭面并幾件古玩來,道:“畢竟是敏兒的義女,出閣前添妝時,這些給她罷,也算是盡了我一點子心意。”
那兩套頭面一套是點翠嵌寶石的,一套是赤金累絲攢珠的,比宮中之物不差絲毫,幾件古玩亦是罕見,王夫人暗道賈母大方,卻也知道九皇子妃身份尊貴,非他們家所及,略交好些,總比疏遠了強得多。
王夫人不禁嘆了一口氣,不曾想,賈敏竟有這樣的運氣,認了個做皇子妃的干女兒,真真是體面非常,自己的元春出身品貌性情才華哪一樣不比趙安強?偏生就沒有入選,只能在皇后跟前端茶倒水。想到這里,王夫人忍不住道:“元春進宮半年多了,在皇后娘娘跟前服侍著,老太太瞧著要不要送些銀子給她作打點之用?”
其實元春在宮里并非如王夫人所,做端茶遞水之職,而是讀書通文明理,是執(zhí)掌宮廷禮儀的女官,都是從宮女中選上來,先為女秀才,而后遞升女史。
賈母道:“支一千兩銀子托人送進去給元丫頭。若是元丫頭略遲一年進宮,依照她比趙小姐還強的出身,說不得竟能雀屏中選也未可知,偏生她已進了宮,便先有了名分,哪里能再入選?再說,九皇子年少,又沒有娘家妻族相助,你竟是不必太過惋惜了?!?
王夫人對此感到惋惜,賈母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九皇子妃卻又不是最尊貴的,因此賈母一想到這里,便放開了心,只一心為元春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