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一等將軍娶妻,雖是續(xù)弦,比不得求娶李夫人的排場,卻也禮數(shù)周全,三媒六證,一概齊整,讓人無可挑剔,日子定在八月二十六,正值休沐,林如海和賈敏夫婦攜手同去道賀,到底是榮國府,又逢賈代善仙逝后第一件喜事,處處張燈結(jié)彩,頗為熱鬧。雅*文**情*首*發(fā)
堂客均入榮禧堂,作為女婿的林如海,自是與眾人好一番寒暄,相互問好,有認(rèn)得的,也有不認(rèn)得的,但是能來榮國府的都是非富即貴,便是林如海也不敢怠慢。
林如海輕袍緩帶,愈發(fā)顯得儒雅俊秀,眾人見了無不贊嘆,卻聽一人笑道:“這便是今科的狀元公了?今日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
林如海聽這話口氣不像,抬頭望去,只見那說話之人錦袍玉帶,容貌俊美,卻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眉宇間的驕矜高貴之氣,林如海心中略覺詫異,細(xì)細(xì)思索片刻,方認(rèn)出此人乃是南安王妃的娘家侄兒,名喚葉停者,他口氣不佳,想是因霍燦之故,欲為霍燦出氣,早聽說葉停同霍燦情分極好,果然如此,不過他卻并不在意,淡淡一笑,道:“如海才疏學(xué)淺,僥幸得圣人點為頭名,實覺猶有不足之處,葉公子謬贊了。”
葉停啟口欲,忽被同席的霍煜打斷,道:“林大人過謙了,我倒覺得林大人實至名歸,我也讀過林大人的文章,十分佩服,早想請教林大人一番了,好沾些書香之氣?!?
葉停瞪了霍煜一眼,心里不滿,只因這個林如海,導(dǎo)致霍燦小小年紀(jì)便被送至西海沿子,他不說替自己的姐姐出氣,竟然還對林如海這般和顏悅色,難道他忘記霍燦這一年多以來在西海沿子吃的苦頭了?好好的郡主,竟嫁給了四品官員之子,還三不五時地拌嘴。
霍煜暗暗皺眉,祖母和母親都已經(jīng)妥協(xié)了,怎么這位表哥卻放不下?霍燦有什么好處值得他處處維護(hù)?本就是霍燦的不是,落得如此下場不過自作自受,和林如海有什么相干?人家可是一點兒心思都沒有,皆是霍燦一廂情愿,乃至于自己王府中仍為人所厭,自己已經(jīng)十六歲了,早兩年想結(jié)親的人家不知道有多少,如今卻沒有動靜,都是霍燦惹的禍。
李恂瞧在眼里,因見葉停為難林如海,霍煜卻為之解圍,便知南安王府為人,心中倒是贊嘆了兩句,接口笑對林如海道:“正如世子所,你別太謙遜了,上回你做的文章就極好,我那些老友都夸贊得很,說你很有見解,不同于旁人?!?
又對坐在他身邊的賈璉道:“璉兒,你不是說功課上有不懂之處么?還不請教你姑父?!?
今日賈赦成親,李恂和李母親自過來吃喜酒,便是告訴外面他們對這樁婚事樂見其成,因此李恂坐在上首,賈赦又令賈璉過來相陪。
賈璉今已七歲,轉(zhuǎn)年便是八歲,因不記得生母,只得賈敏疼愛,又聽外祖父母和賈敏開解多日,對竇姑娘進(jìn)門一事并不如何抵觸,喜笑顏開地面對眾位賓客,聽了外祖父的話,連忙跳下來跑到林如海跟前,煞有其事地行禮道:“侄兒有勞姑父了?!?
向霍煜和葉停告罪一聲,林如海到了李恂席上,在座的都忙讓座,他連稱不敢,笑道:“晚生年幼,哪能當(dāng)?shù)闷鹬T位此舉?命人另設(shè)一座在下面便是?!?
話音一落,賈璉便道:“姑父請,侄兒站著聽姑父教導(dǎo)即可?!?
眉清目秀,彬彬有禮,林如海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果然坐在最下面賈璉原先坐的座位上,經(jīng)過好生教導(dǎo),此時的賈璉勝過上輩子十倍不止。
林如海為官以來,頗得圣意,眾人哪敢小覷,都對他十分和氣。
葉停愈發(fā)不忿,霍煜忙伸手在桌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低聲道:“表哥,表姐明年就嫁入保齡侯府了,保齡侯府乃是榮國府老太君的娘家,表姐將來便是老太君的娘家侄媳婦,你何苦對往事斤斤計較?倒弄得老太君和表姐生分了?!?
葉停想起即將嫁給保齡侯之孫的妹妹,只得暫忍一時之氣,住口不語了。
林如海如今常練習(xí)騎射功夫,雖不能飛檐走壁,卻也身強體壯,耳聰目明,簡之兩席極近,隱隱約約聽到了只片語,嘴角掠過一絲冷意,他久經(jīng)官場,行事便不是處處光明磊落,也不會對內(nèi)宅女子動手,霍煜忒瞧低了他。
葉停之妹嫁給保齡侯之孫,即史湘云之父,可惜雖為長子,上輩子卻不曾襲爵便與妻早亡,竟無一子,只留下襁褓之中的獨女史湘云,祖上的官兒反讓其弟史鼐襲了,封為保齡侯卻是靠自己的本事,其三弟史鼎也是靠自己的本事,封了忠靖侯,史家一門雙侯便源自于此,門第雖尚不及榮國府,本事卻遠(yuǎn)勝同輩的賈赦賈政等人,同時又都手握實權(quán)。
對于葉停的敵意林如海絲毫不放在心上,不過又是個糊涂人罷了,葉家雖出了一位南安王妃,實際上已經(jīng)略現(xiàn)敗象了,不值得他對此多心。
史鼐和史鼎卻過來同林如海閑談,神色間格外親近。
林如海笑道:“怎么只你們二位來了?”
史鼐道:“家嚴(yán)交代大哥哥一件要緊事,便只打發(fā)我們過來了?!?
林如海與他們并不十分熟悉,但也有所來往,自己從文,他們兄弟則是從武,遂笑著讓座,道:“聽說二位如今用功得很,打算參加后年的武舉?”
史鼎年紀(jì)最小,心氣兒最高,性情也最豪爽不羈,笑道:“這是當(dāng)然,我們家將來的爵位是大哥的,我和二哥自要憑著自己的本事建功立業(yè)。如海兄,你說,我和二哥的功夫能不能考中?便是個武舉人也好,明兒進(jìn)軍中好有些個體面。”
林如海想了想,笑道:“能不能考中我不知道,不過我略懂一些相面之術(shù),觀二人都是封侯拜相之命,待他日成真,你們二位須得請我吃幾杯酒才是?!?
相較于賈家和王家,史家兄弟兩個倒值得結(jié)交。
賈家不必說了,便是王子騰有本事又如何?官官相護(hù)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只因賈雨村解決了薛蟠的案子,便保本舉薦賈雨村,一妹嫁到榮國府,一妹嫁到薛家,女兒中鳳姐嫁給賈璉,次女嫁給保寧侯之子,有子王仁亦不曾教導(dǎo)有方,最終竟賣掉了巧姐,可見其人品,王夫人鳳姐的本性林如海更是一清二楚,若非家教如此,焉能那樣膽大包天?
反倒是史家兄弟格外爭氣,一門雙侯,而且其眷屬持家有道,早早地縮減用度,一家上下都是自己做針線,不用針線上的人,其中固有史家已不如從前的緣故,但未嘗不是眼光長遠(yuǎn),哪里像榮國府明知內(nèi)囊已盡,不思儉省,仍然奢靡之極,最終若不是得了自己留給黛玉的家業(yè),只怕根本熬不過元春省親的時候。
史家不曾做過什么大奸大惡的事情,最終抄家的罪名林如海記得不甚清楚,畢竟相較于王家,史家一直遠(yuǎn)著賈家,史鼐和史鼎同賈母的來往并不十分密切,只有史湘云常住賈家罷了,林如海自然不會巴巴兒地跑去史家瞧個究竟。
雖然知道史家最終的命運,但是不妨礙林如??粗厥坟竞褪范Φ臑槿?。
史鼎聽了哈哈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道:“難道如海兄竟是鐵口直斷的算命先生不成?那可好,不說什么封侯拜相,離那時候還早著呢,且說一說我能不能榜上有名。雅*文**情*首*發(fā)你是今科的狀元公,竟是叫我沾些福氣,說不定能高中呢?!?
林如海靜靜打量著他,神色肅然。
眾人聞聲見狀,都好奇地看著他如何語,反是史鼎有些惴惴不安。
過了良久,林如海笑道:“這一科你無緣,但是下一科卻能高中,且是第三名?!?
史鼎聞一呆,他原本以為即便林如海不知,也會說些好聽的吉利話,不曾想他竟會這么說,幸而他原是灑脫不羈之人,倒也并不惱,笑道:“今兒可有許多作證,若是這一科我中了,你請我吃酒,若是我落榜了,我請你吃酒,只為了你說下一科我能高中的話?!?
眾人聽了,都覺得有理,齊笑道:“那可好,我們都在這里聽著呢,到時候瞧他說的對不對,若是成真了,明兒也找他算一命。”
林如海呵呵一笑,道:“我若能算命,早已先給自己算了,哪還等各位來算?”
史鼎卻道:“那可未必,你說的可是相面之術(shù),這相面之術(shù)算是源遠(yuǎn)流長,狀元你都考上了,懂這些也未可知?!?
史鼐在一旁搖頭,失笑不已。
此事有人放在心上,有人當(dāng)作笑談,早已忘到了腦子后頭,不想一年半后史鼎果然落第了,非但史鼎落第,便是史鼐亦未考上,不過史鼐年初已娶了妻,考前便去軍中效力了。
得此消息,忽然有人想起那日在榮國府上說的話來,不覺深為罕異。
史家下人看榜回來后告知史鼎,因榜上無名,唯恐這位小爺發(fā)火,哪知史鼎聽到后卻是拍案大笑,道:“瞧來如海兄的相面之術(shù)真有幾分門道,我果然落榜了。”
史鼐亦已知道了,走過來聽了這話,道:“你當(dāng)真以為你我有封侯拜相之命?”比起身為長子嫡孫的大哥常隨著父親,由父親悉心教導(dǎo),他們兄弟二人不大見父親,但他媽自小一處長大,情分更為深厚,因此史鼐跟弟弟說話毫不避諱。
史鼎不以為然地道:“我瞧如海兄倒不像是信口開河的人?!彼衲瓴贿^十六歲,再等三年不過十九歲,到那時考中算是年輕有為,因此如今落榜倒也不覺得如何頹廢。
史鼎想起林如海說話時候的神情,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可不像是胡謅的,若自己真如他所,有封侯拜相之命,那豈不是說自己比大哥哥還強?畢竟他們祖上的爵位傳到大哥哥已經(jīng)不是侯爺了。史鼎眼睛一亮,胸中更添幾分豪邁之氣。
史鼐拿起弟弟房中兵器架子上的一把刀,掂了掂,笑道:“說不定那日不過是如海兄見你年幼,覺得你這一科沒有勝算,故有此語,好安慰你繼續(xù)用功,下一科考中,偏生你還信了。不說別的,單憑本事,你我頗有自知之明,難道還能比大哥強不成?爵位是大哥的,如今天下太平,便是你我在軍中效力,又哪是那么容易封侯拜相的?!?
史鼎昂首道:“二哥忒妄自菲薄了些,爵位是大哥的,我又沒想過取而代之,只想靠自己罷了。再說,誰說如今天下天平了?東南西北,哪一處一年不打幾次仗?認(rèn)真從軍,好生殺敵,便不能封侯拜相,也能建功立業(yè)。”
說完,他道:“我不和你說了,我既落榜了,且下帖子請如海兄吃酒去。”徑自去了。
史鼐搖頭一笑,把刀放回架子上,也出去了,彼時正是初春時節(jié),花開爛漫,史鼐擷了幾枝花兒打算送給妻子,途經(jīng)枕霞閣,見到父親坐在其內(nèi)垂釣,忙過去請安。
史父問道:“從哪里來?”
史鼐忙回答道:“三弟落榜了,兒子過去安慰他一回。”
史父皺了皺眉頭,道:“你們兄弟兩個知道長進(jìn)自然極好,不過也得知道過猶不及,鼎兒年紀(jì)還小,有他用功的時候呢,一時落榜也沒什么,咱們家又不憑這個進(jìn)軍中?!?
史鼐笑道:“兒子知道,父親放心罷,兒子已經(jīng)說過三弟了,只不過三弟始終記得那日在榮國府跟如海兄說的閑話,君子一九鼎,因此三弟下帖子請如海兄吃酒去了,想是不曾因一時落榜而失落?!?
史鼐知道父親的意思,過猶不及無非就是說不能越過大哥,他并不覺得如何難過,畢竟大哥是長子嫡孫,將來繼承家業(yè),肩負(fù)起一門老少,父親看重大哥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就是他自己,將來定然也會把擔(dān)子交付給長子,而非幺兒。
史父想了半日方才記起當(dāng)日他們回來說的話,史鼎當(dāng)時年少,并未瞞著父兄,今聽了史鼐的話,笑道:“罷了,我瞧著就是如海安慰鼎兒罷了,偏他還正經(jīng)當(dāng)真了?!?
史鼐笑道:“兒子也這么說呢?!?
史父擺擺手,道:“罷了,由他去罷,如海越發(fā)得圣人的意了,你們都得喚他一聲表姐夫,親近些也好,雖說文武殊途,但以他的本事,終究能幫襯著你們好些。”
史鼐點頭稱是,不必父親提醒,他也愿意和林如海交好。像林如海這般做官做到游刃有余的地步,滿朝文武中就沒有幾個,他的那些同年也有做官的,但是和他相比,便如同孩童之于大人,真真是奇哉怪也,明明林如海年紀(jì)最輕,如何手段卻最是圓滑老道?如今林如海雖依舊是六品修撰,但在圣人跟前的體面勝過三四品的官員呢,自己就算不在朝中,也時有耳聞,聽說林如海給圣人獻(xiàn)策,都得圣人看重。
這一年多以來,林如海已得了好幾次賞賜,連兩歲的林睿都在圣人跟前掛了名兒,上元節(jié)時還得了圣人賞的花燈,東西雖小,其意義深遠(yuǎn)。
和林如海相比,賈政就遠(yuǎn)遠(yuǎn)不如了,更別提賈赦只知道花天酒地,不過自從竇夫人進(jìn)門以后,賈赦便不比從前那般自在,聽說竇夫人厲害得很,把東院上下里外都把持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連賈赦身邊的小廝都有一多半兒聽竇夫人的吩咐,賈赦買字畫買古董納姬妾竇夫人并不深管,但是若賈赦意欲仗勢欺人,或是收別人孝敬的古玩字畫,竇夫人都勒令還回,最難得的是賈赦居然還肯聽從,且面上也不曾露出不悅之色。
林如海不知史鼐心中所想,當(dāng)他知道放榜以后便知道史鼎定會請自己吃酒,那年他半真半假,只是隨口說的,雖是事實,但也沒想到史鼎居然會當(dāng)真。
史鼎并未在府中設(shè)宴,而是拿自己好容易方攢下來的月錢在酒樓里定了一桌酒席,又請長兄次兄并幾位世交好友作陪,另外還有幾個唱曲的小幺兒,酒樓清靜,酒席豐盛,不想來時恰巧碰到了葉停,又見長兄在側(cè),只好謙讓一回。
葉停之妹既嫁入保齡侯府,那便是親戚了,史鼎看了自己大哥一眼,心里有些不悅,上回在榮國府里葉停說的話他還記得呢,后來也說給父兄聽了,這回自己請林如海,叫他過來做什么?竟是相看相厭么?他記得二哥說過,葉停沒少為難林如海,只不過林如海聰明,此次化險為夷,若是別人,只怕早就不知道被打發(fā)到哪里去了。
霍燦是個不知羞恥的,葉停也是個沒見識的,明知南安王府早已與林家和解,偏他還一身正氣地替霍燦打抱不平,真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倒是霍煜還頗為通情達(dá)理,只可惜被霍燦連累,至今尚未娶親。
這時,外面說林如海到了,史鼎忙大步出去迎進(jìn)來。
林如海年紀(jì)比史家三兄弟都長,不獨史鼎親迎,另外兩個也一樣,其他作陪的人多是門第高但并未做官,比不得林如海有官職在身,且素來佩服林如海,都站起來相迎,便是葉停也不甘不愿地起身。
看到葉停,林如海眼光一閃,微微一笑,與眾人寒暄時不偏不倚,并未流露出對葉停半點不同之處,風(fēng)度翩翩,堪稱無暇。
史鼎悄悄松了一口氣,笑道:“如海兄,我請你吃這一頓酒,可不是因為這回落榜了。”
林如海不覺莞爾,點頭道:“知道,定然是為了我說下一科你必高中的話才請我吃這一頓酒。放心罷,我的卦再不錯的,不會白吃你的酒?!?
史鼎點頭笑道:“正是?!绷秩绾?婆e出身,乃是文人,身上卻有一股豁達(dá)之氣,不似許多讀書人總是十分酸腐,賈政便是如此,因而史鼎同他總是無話可說,常不去榮國府,反倒同林如海十分投契,語間親熱非常。
眾人聽了,都笑了。
酒過三巡,林如海笑道:“三年后,你榜上有名,更該請我吃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