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片“愁云慘霧”之中,她雖然也皺著眉,但她的眼神是清亮的,還很有神采。
她正用一支紅筆,“唰唰唰”地在稿紙上劃著。
那力道,幾乎要戳穿紙背。
她的筆跡就像她的性格,尖銳、刻薄,不留情面。
郭見梅則和另外幾個(gè)業(yè)余編輯一起,坐在煤爐子旁邊。
這是編外人員的專座,離核心圈子最遠(yuǎn),但也最暖和。
她的小臉被爐火烤得紅撲撲的,但那雙明亮的眼睛里,此刻也充滿了憂慮和焦急。
她不時(shí)地抬頭,看一眼熊光同他們,想說點(diǎn)什么,卻又不敢開口。
她只能默默地幫大家續(xù)上熱水,或者把被風(fēng)吹散的稿紙重新壓好。
基本上,大半個(gè)《未名湖》的核心成員,都在這里了。
此時(shí),眾人正在激烈地討論著一個(gè)生死攸關(guān)的問題——這第四期,到底還發(fā)不發(fā)?
發(fā),拿什么發(fā)?
拿什么去當(dāng)開篇?
不發(fā),怎么跟全校師生交代?
《未名湖》剛剛創(chuàng)刊,承載了多少人的期望,如果第四期就開天窗,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矛盾先生親筆題寫的“未名湖”三個(gè)字,那墨跡還沒干透呢!
“我還是那句話!寧缺毋濫!”查見英的聲音響了起來。
她的聲音不大,但清冷、尖銳,像一把冰錐,瞬間刺破了屋子里的煙霧。
她“啪”的一聲扔下手里的紅筆。
“王大平,你把小說組收來的這幾篇再看看!”
她指著王大平摔在桌上的那篇稿子:“《回望》?回望什么?還在學(xué)《傷痕》!學(xué)了個(gè)皮毛,在那兒無病呻吟!”
“還有這篇,模仿《班主任》,結(jié)果畫虎不成反類犬!人物是扁平的,思想是陳舊的!”
“至于這幾篇……”
她不屑地掃了一眼李桐,“所謂的朦朧詩,我看就是狗屁不通詩!連基本的意象都建立不起來,就在那兒胡亂堆砌詞語!”
她的辭極其犀利,毫不留情。
“這種稿子發(fā)出去,不是在砸咱們《未名湖》的招牌嗎?”
“我們是燕園的刊物!是燕園思想的陣地!不是垃圾回收站!”
“矛盾先生的題詞,都得被咱們給糟蹋了!”
“查見英!”
小說組長王大平猛地站了起來,他那魁梧的身材,幾乎要撞到天花板。
他本就一肚子火,被查見英這么一拱,徹底爆了。
“你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紅著眼睛,指著查見英的鼻子吼道:“寧缺毋濫?說得好聽!”
“現(xiàn)在大環(huán)境就是這樣!《傷痕》剛過去,大家都在反思,都在寫這個(gè)!這篇《回望》,筆法是稚嫩了點(diǎn),但感情是真摯的!是人家作者的血淚!”
“我不要真摯!我更不要血淚!”
查見英也站了起來,針鋒相對(duì),氣勢上絲毫不弱。
“我們?nèi)钡氖钦鎿磫??我們?nèi)钡氖撬枷?!是高度!是能一拿出去,就讓全校師生眼前一亮、引發(fā)大討論的東西!”
“我們不是《人民文學(xué)》,我們是《未名湖》!我們要的是先鋒!是探索!”
“探索?”
王大平氣得直笑,“這都月底了,熊哥!黃哥!”
他轉(zhuǎn)向主編和副主編,“上哪兒去找高度?上哪兒去找先鋒?你查見英倒是寫一篇出來啊!你寫,你寫出來,我王大平給你當(dāng)開篇!”
“你……”查見英被噎得滿臉通紅。
“我……我的詩歌組更慘……”
墻角的李桐有氣無力地開口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就收到兩首還算通順的。一首是寫未名湖的冰,一首是寫博雅塔的影……這種東西,能當(dāng)開篇嗎?發(fā)出去,我自己都嫌丟人?!?
“唉……”
一直沒說話的副主編黃子坪,重重地嘆了口氣,把煙斗在桌角磕了磕,震出了一堆煙灰。
“見英說的有道理。王平的難處,我也理解。但是……質(zhì)量,確實(shí)是第一位的?!?
他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王大平最后一點(diǎn)希望。
“熊哥!”
王大平急了,“你倒是說句話??!這眼看就要放假了!印刷廠那邊還等著排版呢!再不定下來,這期……這期可就真要天窗了啊!”
天窗……
這兩個(gè)字,像是一塊巨石,壓在了在場每一個(gè)人的心頭。
郭見梅的小臉也是憂愁不已。
主編熊光同,終于停下了踱步。
他走到桌邊,狠狠地吸了最后一口煙,然后把那個(gè)小小的煙屁股,像砸仇人一樣砸在地上,用腳尖狠狠地碾了碾。
他抓著自己那亂糟糟的頭發(fā),用一種近乎絕望的沙啞嗓音,低吼道:“別吵了??!”
“都他媽的別吵了?。?!”
“吵!吵!吵!吵能吵出稿子來嗎?!”
他一發(fā)火,屋子里瞬間安靜了。
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煤爐子“呼呼”的微弱聲響,和窗戶“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哀鳴。
一股絕望和焦慮的低氣壓,籠罩在每一個(gè)人的心頭。
完了。
看主編這狀態(tài),是真的沒轍了。
《未名湖》第四期,難道真的要……天窗了嗎?
郭見梅甚至不敢想,明天這個(gè)消息傳出去,會(huì)在燕園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就在這萬馬齊喑、死氣沉沉的絕望時(shí)刻——
“砰?。?!”
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破門,被人用蠻力一把推開,狠狠撞在墻上,發(fā)出了一聲巨響。
屋子里的十幾號(hào)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動(dòng)靜嚇得渾身一哆嗦!
“誰?。?!”
“哎!稿子!”
一股冰冷的穿堂風(fēng)猛地灌了進(jìn)來,卷起桌上幾張稿紙,“嘩啦啦”地飛向煤爐子。
“快!快攔??!”郭見梅離得近,驚呼一聲,趕緊撲過去搶救那幾張紙,生怕被火星子燎著。
“劉振云!你他媽的發(fā)什么瘋!”
主編熊光同本就一肚子火,神經(jīng)繃得像一根欲斷的弦,此刻更是噌地一下躥了起來。
他指著門口的劉振云,破口大罵:“進(jìn)來不知道隨手關(guān)門嗎?!???!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趕著投胎?。 ?
他的吼聲,因?yàn)閼嵟?,都有些變調(diào)了。
“就是!嚇人一跳!”
“毛躁什么!”小說組長王大平也瞪起了眼,他剛被查見英懟完,火氣正沒處撒,“稿紙吹跑了你賠?。俊?
“振云師兄?”郭見梅也看清了來人,抱著搶救回來的稿紙,一臉的不安。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門口。
劉振云。
他們中文系的積極分子、消息靈通人士,此刻正扒著門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呼……哈……呼……”
他整個(gè)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又被扔進(jìn)蒸籠。額頭上、鼻尖上全是汗,被冷風(fēng)一吹,冒著絲絲白氣。
那張平日里還算眉清目秀的臉,此刻因?yàn)闃O度的亢奮和劇烈奔跑后的缺氧,漲得通紅,甚至都有些猙獰。
他對(duì)熊光同的怒罵,對(duì)屋里其他人或責(zé)備或不解的目光,似乎……充耳不聞。
他的眼睛里,只有一種近乎灼熱的光。
他甚至忘了關(guān)門,只是直勾勾地盯著熊光同,那眼神亮得嚇人。
“看什么看!問你話呢!”
熊光同見他這副癡傻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
“稿子……”劉振云終于緩過了一口氣。
他猛地直起身,舉起手里那張被他汗手捏得有些發(fā)潮、發(fā)皺的稿紙。那姿態(tài),亢奮,激動(dòng),甚至帶著點(diǎn)神圣的意味。
那姿態(tài),不像是拿著一張紙。
更像是,高舉著一面戰(zhàn)旗!
“稿子……稿子來啦?。?!”
他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了一聲嘶啞卻又震耳欲聾的嚎叫。
這一嗓子,壓過了風(fēng)聲,壓過了所有人的不滿。
熊光同那句“你到底要干嘛”的呵斥,就這么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他愣在了原地。
屋子里,瞬間安靜了。
查見英停下了手中的筆。
黃子坪的旱煙鍋磕在桌上,忘了拿起來。
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咆哮給震住了。
劉振云怕他們沒聽清,或者沒聽懂。他往前踉蹌了兩步,沖進(jìn)屋里,因?yàn)榕艿锰?,差點(diǎn)被地上的破椅子絆倒。他扯著那已經(jīng)破了音的嗓子,對(duì)著屋里這群已經(jīng)發(fā)蒙的眾人,再次吼道:“《未名湖》的開篇?。 ?
“我拿來啦?。?!”
“哈哈……哈哈哈哈!”
他吼完,再也撐不住,扶著桌子,一邊狂笑,一邊劇烈地咳嗽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他不管不顧地把那張微濕的稿紙,“啪”的一聲,拍在了熊光同面前的稿紙堆上。
“熊哥!黃哥!王組長!見英師姐!”
他一邊咳一邊喊:“都……都別吵了!看這個(gè)!快看這個(g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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