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堵著氣把那幾個碗收了,剛走出來正堂幾步,卻見妻子自那條凳上站起來,又把手中碗遞了過來。
孫里正將那托盤伸出去接,朱氏卻不放上去,而是遞到他面前,道:“拿著?!?
“正忙呢,在外頭你還要耍架子!”
孫里正無奈,到底騰出右手接了。
剛接過,他左手一輕,竟是朱氏把那托盤捧了過去。
而朱氏捧著托盤,就往后院走,走的時候頭也不回,只道:“一會你自己洗自己那個碗!”
孫里正先還有些發(fā)傻,等一低頭,見得那白瓷碗中的姜汁撞奶竟只吃了半邊,一個白瓷勺子放在吃空的位置,另外半邊凝白的酪狀牛乳正在碗中巍巍發(fā)顫,嫩生生,帶著牛乳香味同姜味,直往他鼻子里鉆。
“啊呀!啊呀!”
孫里正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啊呀了好幾回。
“啊呀什么,還不快趁熱吃!”
——卻是那朱氏聽到聲音,回轉(zhuǎn)過頭,遠(yuǎn)遠(yuǎn)瞪了他一眼。
孫里正咧著嘴笑了好一會,拿起那勺子正要擓,忽然手里一頓,足下一轉(zhuǎn),快快閃進(jìn)了雜間。
“宋小娘子手藝果然了得,這姜汁撞奶,好嫩和,甜絲絲的,吃著暖呼呼的,怪不得你們吃了還想吃!”
他一邊吃,一邊還要裝作去看那窗戶外對面宅子,在小小的雜間里換著位置,走來走去。
其余幾個值夜的哪里想到一刀砍出去,竟還能砍回自己身上,煩得不行,個個攆他。
“去去去?!?
“一邊去!”
“當(dāng)差呢,趕緊吃完了老實(shí)點(diǎn)干活!”
此處孫里正一口姜汁撞奶吃出一百二十個響聲,惹得眾人嫌煩暫且不提。
后院之中,宋妙備好了一應(yīng)次日食材,又樣樣整理妥當(dāng),見得時辰已晚,又等了許久,仍不見那韓礪回來,只好睡下。
而京都府衙里,韓礪送走了宋妙,取了她留下來的許多抄本,又去找人借了架閣庫、樓務(wù)司等等地方的管理章程。
他是秦解親自領(lǐng)著去見鄭知府的,不少人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會為難,很痛快地就給找齊了。
把這些個東西仔細(xì)研究半日,韓礪方才去敲了秦解的門。
他進(jìn)去之后,旁的不說,只問道:“以秦兄之能,進(jìn)京任職雖然不久,衙門里頭應(yīng)當(dāng)也已經(jīng)找到幾個得用的人了吧?能挪一兩個出來嗎?”
秦解一愣,繼而大喜,問道:“正這是終于想通,肯幫著我理那流程了?”
又道:“別說一兩個,便是五個八個都管夠——阿文帶著幾個小的正跟著,我叫他們過來,全聽你安排?!?
韓礪卻是搖頭:“我不要跟著你進(jìn)來的,要的是衙門里頭原本的積年老吏?!?
他頓了頓,道:“我不管流程的事,只有些話要問?!?
“你想做什么都行?!鼻亟庖豢趹?yīng)道,“你要人,我給你叫,但無論如何,還是要帶著我的人一起用,軍巡院里頭那些個吏員都是老油條,催著不走,打著不動,磨洋工得厲害?!?
韓礪哪里看不出對方的打算。
但他實(shí)在沒那等閑工夫再幫秦家一個又一個帶新人,便道:“那就不用旁人了,勞煩秦官人挪個把時辰給我——方便嗎?”
秦解曉得他從不會無的放矢,應(yīng)道:“你既開口了,再挪不出來也要挪的?!?
又問道:“究竟是什么事?”
韓礪道:“你整日催著我理流程,我叫你殺雞儆猴,你只手軟……”
“你當(dāng)我是頭回做官?”秦解搖頭笑道,“正,你不過借調(diào)而來,過一陣子,仍舊回你的太學(xué)讀書,將來御史臺、翰林院,隨心所欲,進(jìn)退自如?!?
“我卻是還有好幾年要在這衙門任職,若是做得過了,日后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下頭怎么看我?誰人肯給我做事?”
“先前已是抓了兩撥人,但只教訓(xùn)了一回,其余同僚便來說和,我本不欲理會,鄭知府又站出來打圓場,說這個,勸那個的。”
“京都府衙畢竟不同其余州縣,隨便一個吏員,背后都不知站著哪一個,我動得厲害了,自己還沒坐穩(wěn),說不得就要惹上一身麻煩。”
韓礪聽了這一番解釋,卻是無動于衷,語氣平淡地道:“那你是選錯了雞,殺得也不對?!?
秦解更好笑了。
年輕人往往意氣風(fēng)發(fā),鋒芒畢露,還不曉得敬畏,總以為天下之大,任由自己縱橫,說話、行事,都想當(dāng)然耳。
他是聽不少長輩夸過這韓礪的,也見過此人做事,確實(shí)厲害,很有幾分聰明。
但再如何聰明,畢竟初來乍到,人都還沒認(rèn)識兩個。
這一回請他過來,是想借其能力,帶一帶下頭年輕人的,誰料到,此時他竟是對自己這個兩任轉(zhuǎn)官,一步一步晉升進(jìn)京的判官也指指點(diǎn)點(diǎn)起來了。
難道當(dāng)真以為做事,同罵人一樣簡單?
不過到底算得上半個同門,又輩分甚高,哪怕看在陳夫子面子上,也要給留了兩分面子。
“那依正之意,我這雞要怎么挑,又要怎么殺?”秦解笑道。
韓礪先沒有立刻回話。
他從前跟著先生四處游學(xué),到得一地,先去書院,再去衙門,見過的人、事并不少,對秦解的態(tài)度實(shí)在太過熟悉。
但這一回跟以往不一樣,他沒有功夫慢慢來,也懶得慢慢來,本也只是為了借個刀而已——宋攤主那里還等著呢。
他想了想,慢條斯理地道:“我來給秦兄捉一只,你捏到手上,再看合不合適殺,如何?”
秦解自認(rèn)是沒有成本的,但還是覺得這韓礪跟印象中不太一樣,跟想象的更不一樣,有些不聽使喚。
他先答應(yīng)了,復(fù)又道:“要是不成,正,你就不要再推脫,耐著性子幫我?guī)б粠耍硪焕砹鞒蹋绾???
韓礪沒有答應(yīng),只道:“快些吧,你再拖沓,今晚就捉不到了?!?
秦解聽得險些要為這年輕學(xué)生的天真笑出聲來,到底努力忍住,按著那韓礪所,叫人分別去請了三名架閣庫里頭積年的胥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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