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錦州。
臨時搭建的指揮部里,煤油燈的光暈將墻上巨大的地圖染成一片昏黃。
陳慶之剛剛處理完城中最后一批舊貴族的產業(yè)交接,將土地文書分發(fā)到農會手中。
腳步聲急促,一名年輕的作戰(zhàn)參謀,手里捏著一份皺巴巴的報紙,幾乎是撞門沖了進來。
“總司令!”
參謀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怒和惶惑。
“京城……京城那邊出事了!”
陳慶之抬起頭,他正在用一塊舊布擦拭著手中的鋼筆,那是一年前沐瑤送他的生辰禮物。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平靜的視線看著自已的部下。
那參謀被他看得一窒,但報紙上那刺眼的內容,還是讓他鼓足了勇氣。
“沐瑤……她回京了!”
“她廢除了議會,自封為……總統(tǒng)!”
“她……她還把我們……把我們工農政府,定義為‘綠匪’!”
參謀一口氣說完,將那份《京城日報》狠狠拍在桌上。
頭版頭條,用最大號的黑體字印著沐瑤在承天門廣場上的演講。
“打倒綠匪!保護私產!”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耳光,扇在所有北境革命者的臉上。
指揮部里,死一般的寂靜。
陳慶之終于放下了鋼筆。
他拿起那份報紙,視線從那個光芒萬丈的女人照片上掃過,然后落在那篇極具煽動性的檄文上。
綠匪。
共你們的產。
好笑的笑話。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活動。
仿佛在看一份無關緊要的戰(zhàn)報。
許久,他將報紙輕輕折好,放在一旁。
“我知道了?!?
三個字,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參謀愣住了。
他設想過總司令的任何反應,震驚,暴怒,或者是不敢置信。
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總司令……您……”
參謀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她背叛了我們!她背叛了革命!她怎么可以這么說!我們?yōu)橹餮獱奚囊磺校谒炖?,都成了搶劫!?
“我們不是匪!”
陳慶之站起身,走到參謀面前,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衣領。
“沐瑤會這么做,意料之中?!?
參謀徹底懵了。
意料之中?
這怎么可能是意料之中?
“可是……為什么?我們不是盟友嗎?我們不是為了同一個理想在奮斗嗎?”
“理想?”
陳慶之重復著這個詞,第一次露出一絲難解的意味。
“她有她的理想,我們有我們的?!?
他轉過身,重新望向那副巨大的地圖。
“京城那群人,是墻頭草。譽王壓不住他們,我陳慶之也壓不住他們。只有沐瑤可以?!?
“她需要一個敵人,一個足夠強大,能讓所有人都感到恐懼的敵人,才能把那些自私自利的商人、新貴、舊官僚,都牢牢捆在她的戰(zhàn)車上?!?
“而這個敵人,只能是我們?!?
參謀聽得云里霧里,他只捕捉到了最關鍵的一點。
“所以,我們……我們從一開始,就是她計劃里的棋子?一個用來團結她敵人的靶子?”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
陳慶之沒有回答。
參謀看著他的背影,那個在北境無數軍民心中如同神明一般的身影,此刻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孤寂。
他咬了咬牙,問出了那個最關鍵,也最僭越的問題。
“那您呢?總司令?!?
“您的信仰……可曾因此動搖?”
這是在誅心。
也是整個北境集團,所有人心頭最大的疑問。
陳慶之的革命,究竟是為了沐瑤,還是為了那份寫在《公產盟書》里的主義。
空氣仿佛凝固了。
良久,陳慶之才緩緩開口。
“我的信仰,是讓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人需要對另一個人下跪?!?
“是讓所有刨土的農民,都能吃飽肚子?!?
“是讓所有做工的工人,都能挺直腰桿?!?
“這個信仰,自我選擇它的那天起,就刻進了骨子里。”
他轉過身,重新看向那名年輕的參謀,目光清澈而堅定。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動搖它?!?
“沐瑤不能?!?
“我自已,也不能?!?
參謀的心,猛地一震。
他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和總司令平日里溫和截然不同的東西。
那是一種比鋼鐵還要堅硬的意志。
他明白了。
總司令追隨的,從來不是某個人。
而是那條路。
那條通往新世界的,艱難而光榮的道路。
“屬下明白了!”
參謀猛地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所有的疑慮與不安,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只要總司令的信仰不變,北境的天,就塌不下來。
“出去吧,讓同志們安心操練,仗,有的打?!?
“是!”
參謀轉身,腳步堅定地離開了指揮部。
門被重新關上。
屋子里,又只剩下陳慶之一人。
他臉上的平靜,終于像面具一樣,出現了一絲裂痕。
他沒有再去看那份報紙。
而是緩緩走到墻邊,看著那張被他視若珍寶的世界輿圖。
那上面,有沐瑤用朱筆畫下的,通往世界的航線,有她標注的,遍布各州的礦產資源。
更有她在角落里,用極小的字寫下的一行批注。
“子由,世界很大,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星辰大海……
他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京城”那兩個字。
那里,曾是他許諾要回去的地方。
如今,卻成了他必須攻下的城池。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梅園初見時,那個倔強地說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少女。
想起宮門訣別時,那個在他懷里,欣然應允他求娶的王妃。
想起那個將《資論》手稿交給他,眼中閃爍著顛覆世界光芒的革命者。
她們都是她。
可她們,又都不是現在這個,站在高臺上,稱他為“匪”的共和國總統(tǒng)。
他懂她的謀劃。
不破不立。
她需要一場內戰(zhàn),一場徹徹底底的,新舊思想的對決,來清洗這個國家最后的膿瘡。
她需要用他的“共產”,來逼出所有潛藏在共和國軀體里的封建余孽和投機分子,然后一網打盡。
她需要他扮演那個最兇惡的魔王,然后由她,扮演那個斬殺魔王,拯救世界的英雄。
從而,收獲最純粹的信仰,獲得最絕對的權力。
他什么都懂。
可懂,不代表不會痛。
那是一種心臟被人生生剜去一塊的,空洞的痛。
陳慶之收回手,走到桌案前。
他沒有去看京城的方向。
他的內心,五味雜陳,最終都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炭筆,轉身走回那張巨大的炎黃共和國全圖前。
他的手很穩(wěn)。
炭筆劃過圖紙,發(fā)出一陣沙沙的聲響。
一條粗黑的,不容忽視的直線,從淮水開始,一路向北,將整個共和國的版圖,清晰地一分為二。
線的一邊,是沐瑤的南境十八州。
另一邊,是他治下的北境十六州。
這不是國境線。
這是戰(zhàn)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