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峰是怎么輸?shù)??”她問?
無人應答。
“他輸在,他用自已的短處,去碰敵人的長處。他用兩條腿的步卒,去沖人家鐵甲連環(huán)的重騎。”
“而我們?!彼哪抗鈷哌^全場:“我們的長處,是槍,是紀律,是比他們更快的腦子?!?
她看著那些依舊在猶豫、在恐懼、在掙扎的臉,忽然覺得有些厭煩。
“聽明白了?”
“……明白?!?
“明白了?!?
稀稀拉拉的回應,像幾塊石頭扔進深潭,連個像樣的回聲都沒有。
沐瑤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卻又看不真切。
“還有異議嗎?”
她問。
這一次,無人應答。
異議?誰敢有異議?梁峰那顆還在城外風干的頭顱,就是最大的異議。
可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異議。
沐瑤也不催促,她只是伸出手指,在沙盤上那道從陽州通往晏城的路線上,輕輕劃過,像是在丈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時間,在炭火的明滅中,一點點流逝。
終于,一只手,在角落里,緩緩舉了起來。
不是那種振臂高呼的決絕,而是一種帶著猶豫和掙扎的、試探性的動作。
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像被磁石吸住一般,聚焦在那只手上。
然后,又齊刷刷地,轉向了那只手的主人,第一軍軍長,李世忠。
舉手的,不是李世忠。是他麾下的一名師長,叫張承。
一個三十出頭、面皮黝黑、嘴唇干裂的漢子。
李世忠沒有看他,依舊盯著沙盤,但那挺得筆直的腰桿,卻在瞬間繃得更緊了。
沐瑤的目光,終于從沙盤上抬起,落在了那個叫張承的師長臉上。
她的眼神里,沒有意外,也沒有怒意。
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說?!?
一個字。清冷,干脆。
張承像是被這個字燙了一下,舉著的手臂微微一抖。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總司令……末將愚鈍……”
他躬下身,幾乎將頭埋進了胸口,像是在為自已接下來的問題,提前請罪。
“敢問總司令,何為……環(huán)形工事?”
話音落下,帳內(nèi),陷入了一種更為詭異的寂靜。
那幾個原本神情緊繃、準備看好戲的將領,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環(huán)形工事?
這是什么東西?
一股混合著尷尬、茫然和一絲荒謬的情緒,在帳內(nèi)迅速蔓延開來。
他們原以為,張承會質疑整個計劃的風險,會為李世忠試探沐瑤的底線。
誰都沒想到,他問了這么一個……如此具體,又如此莫名其妙的問題。
幾個將領下意識地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和自已一樣的茫然。
沐瑤看著張承,又緩緩掃過帳內(nèi)那一雙雙躲閃、困惑的眼睛。
李世忠那張鐵鑄的臉上,也難得地,有了一絲不自然。
她忽然明白了。
環(huán)形工事,塹壕,防線……這些在她腦子里如同吃飯喝水般自然的概念,對他們而,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是她,走得太快了。
她以為自已給了他們一張地圖,卻忘了,他們甚至還不認識地圖上的符號。
一瞬間,她心中的那點不耐與煩躁,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
這不是一場瘟疫,殺光了病人,就能解決問題。
是這片土壤,已經(jīng)爛了。
她不僅要教他們?nèi)绾螒?zhàn)斗,更要教他們,如何思考。
“你問得很好?!?
沐瑤開口,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溫度。
張承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沐瑤沒有再看他,而是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燒了一半的、已經(jīng)冷卻的炭筆。
她回到沙盤前,在那片代表著七芒山高地的泥土上,隨手畫了一個不甚規(guī)整的圓。
“這就是環(huán)形工事的雛形。”
她的手指,點在那個黑色的圓圈中央。
“居高臨下,視野開闊,沒有死角。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進攻,都會暴露在你們的槍口之下?!?
然后,她又從那個圓圈,畫出一條蜿蜒曲折的、如同蜈蚣般的線條。
“這不是一條簡單的壕溝。它要有深度,要有射擊口,要有防炮洞,還要有交通壕,連接你們的指揮所和彈藥庫?!?
她的炭筆,在沙盤上游走。
一個個陌生的圖形,一個個匪夷所思的名詞,從她口中吐出。
z字形塹壕,貓耳洞,火力支撐點,交叉火力網(wǎng)……
帳內(nèi)的將領們,像一群初入蒙學的學童,目不轉睛地盯著沙盤上那片被畫得越來越復雜的“涂鴉”,聽著那些仿佛來自天書的詞句。
他們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變成了震驚,再到最后,化為一種近乎敬畏的癡迷。
原來……仗,還可以這么打?
原來,挖一條溝,還有這么多的名堂?
他們仿佛看到,在那片險峻的七芒山上,一座由泥土和木石構筑的、前所未見的鋼鐵堡壘,正在拔地而起。
“……聽懂了嗎?”
沐瑤放下炭筆,直起身。
這一次,回答她的,是整齊劃一的、帶著一絲顫音的“懂了”。
聲音不大,卻無比清晰。
沐-瑤看著他們,看著這些大周最優(yōu)秀的將領,他們此刻的眼神,像是一群饑渴的狼,看到了血。
“很好。”
她點了點頭。
“傳令下去。留守晏城的部隊,立刻開始構筑巷戰(zhàn)工事。其余各軍,整理行裝,補充彈藥、干糧,準備開拔。”
“兩個時辰后?!?
她的目光,掃過每一張臉。
“所有師長以上將領,回到這里?!?
她頓了頓,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口吻,宣布了今天的第二道,也是最奇怪的一道命令。
“我給你們,上一課。”
“上課”兩個字,清晰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不是議事,不是商討。
是上課。
帳內(nèi),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如果說,之前斬殺梁峰,是立威。
那么此刻,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是誅心。
她不再將他們視為可以討價還價的同僚,而是視為了需要被教導、被啟蒙的學生。
這是一種比直接的羞辱,更讓人無力的、來自認知層面的絕對碾壓。
可這一次,沒有人感到屈辱。
他們只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絲……被那扇新世界大門照亮的、灼熱的渴望。
“……是?!?
李世忠第一個站起身,抱拳,躬身。
這個動作,他做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標準,更加心悅誠服。
“末將遵命。”
眾將領如夢初醒,紛紛起身,學著李世忠的樣子,躬身領命。
“都去吧?!?
沐瑤揮了揮手,像是在驅趕一群吵鬧的學童。
將領們魚貫而出。
走在最后的李世忠,在帳簾前,腳步頓了頓。
他沒有回頭,只是用一種復雜的、帶著幾分感慨的語氣,低聲說了一句。
“總司令……今日,末將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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