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條街外的陶器鋪前,丁寧剛撫過新酒壇的陶土接縫。西南天際突然騰起的七彩霞光令他皺眉——那分明是金屬汽化形成的虹暈。
他躍上運貨馬車眺望,蘑菇云自驪陵君頂端緩緩升起,卻不是尋常煙塵,那團不斷膨脹的赤金色澤,既像滴入清水的朱砂般暈染著長陵的天空,亦宛若破碎的青銅鼎彝虛影。
鎏金臺熔成金紅瀑布的剎那,青銅鐘壁流淌的金屬液拉出萬千游絲,與登聞鼓表面剝落的朱漆纏成赤練。這些熔融物質(zhì)被沖擊波拋向高空,遇冷凝固成半透明的翡翠色絲縷,恍若神女遺落的瓔珞散入云翳。
李莽的短斧墜地時濺起青石板熔漿。
這個方才還在歃血表忠的莽漢,此刻呆望著鎏金臺上扭曲的人形焦炭。他忽然嘶吼著躍入尚在沸騰的琉璃坑,鑲玉革靴在觸及熔巖的瞬間碳化,爆開的火星為其披上虛幻的金甲。
三百丈外角樓頂端,驚惶失措的六境守將看得真切:對方的最后三丈是用肘骨爬行的,飛濺的虹彩晶簇洞穿其胸腔時,這具殘軀仍在向前蠕動,直至被地縫涌出的金紅漿液完全吞沒。
“君上死了!”
呂思澈抱著半截焦黑的《策勛令》癱坐在地,任憑那些先趕著向遠方逃亡,事畢后又立即轉(zhuǎn)身的門客們,頂著灼熱氣旋沖入火場,再度回返之際,他們襤褸的衣袍已綴滿琉璃結(jié)晶,懷中的藍田玉卻依舊不肯放下。
溫厚鈴蜷在照壁陰影里咳血。
他以某種難以形容的神色望著現(xiàn)場這幅出奇的慘狀,而后忽地嘆了口氣,目光追尋著那塊半熔開裂的“大秦楚王”璽印,看見它墜落在了不遠處的池面,四百錦鯉競相翻起慘白肚皮。
是昨日那人再度出手了?能一擊葬送半支幽浮艦隊的恐怖實力,自己何苦與之硬拼?若無陛下這樣的八境,或者皇后娘娘、徐司首、墨守城這等修為,怕是徒然送死罷了。
夜策冷站在三條街外的茶樓飛檐上,攏于袖中的羅盤正在解析能量余波。
沖擊范圍精確控制在質(zhì)子府圍墻內(nèi),隔壁書肆的伙計還在擦拭門板,對面包子鋪的老板娘剛掀開蒸籠——韭菜餡的香氣混著丹藥汽化的冷香,飄過安然無恙的楚館秦樓。
“趙姑娘的手筆……元武、鄭袖估計又要晝夜難安了?!彼闹腥粲兴迹S手摸出了三枚銅板,買了兩個熱氣騰騰的包子,充作今日的午飯:“張十五趁亂潛入府中,應該能順利取得那件‘錫山劍盤’?”
錫山劍盤,位列大楚王朝最強的符兵之一,驪陵君用以護身保命的東西。它由數(shù)百萬斤錫中提煉出的精英熔鑄而成,具體的效果是可以讓初入七境的宗師釋放出七境中品級別的劍陣威力。
聽上去并不怎么突出,不過,考慮到絕大多數(shù)七境宗師要全力以赴作戰(zhàn),都得先調(diào)動附近大范圍的天地元氣,而“錫山劍盤”本身卻自然蘊藏著這份力量,能夠讓使用者無需“搬山”便立時發(fā)動,價值又再高出了數(shù)籌。
在七境搬山層次的宗師戰(zhàn)中,一方掌握著“錫山劍盤”,可以無冷卻地驟然發(fā)出強大一擊,往往就意味著搶占了先機。更莫說這種符兵的制造方法已然失傳,存世的僅有一件,是以它才顯得分外珍稀。
楚帝當初把它賜給驪陵君這名入秦的質(zhì)子,并非是多么看重對方,予以厚望,而是他不愿意大楚王朝派出的“代表”在秦都長陵顯得太過孱弱,以免墮了大楚的威名,丟了自己的臉面,讓秦人小瞧。
此外,其中亦藏著趙香妃的算計,她原本打算通過呂思澈推動驪陵君與連侯府之間的交易,讓這件符兵落在更合適的人身上,同時又能暗地里向大秦換取些有用的條件,可沒想到,驪陵君居然選擇了全面倒向元武。
故而,無論是為了收回這件符兵與用呂家祖庫購置的資財,還是破解元武欲借楚質(zhì)子之名分裂大楚王朝的計謀,驪陵君都得死。
夜策冷咬了一口包子,感覺味道不錯,韭菜餡里混著豬油渣的香氣在舌尖綻開。蒸屜騰起的水霧漫過她素白袖口,將遠處沖天而起的赤金霞光暈染得如同潑墨。
茶寮東側(cè)賣椒鹽酥餅的老漢突然撂下鐵鏟,沾滿芝麻的手指戳向西南天際:“瞧見沒!楚蠻子府上冒青煙了!”
蒸籠后探出三顆汗津津的腦袋。
“哪里是青煙?”賣糖畫的婦人把銅勺往石板上一磕,糖稀拉出的鳳凰尾羽頓時崩裂:“分明是熾焰燃燒的赤金色澤!那楚質(zhì)子平日里耀武揚威,指定是遭了天譴!”
“可不是嘛!”蹲在茶寮角落啃羊蹄的挑夫突然蹦起來,油漬斑斑的短打前襟在風里嘩啦作響:“大秦圣朝,天子賢明,豈容這等外邦蠻夷在我都城撒野,定是上蒼有感,降下天火懲戒?!?
茶寮里忽然靜了半息。
賣包子的胖婦人掀開第七層蒸屜,韭菜雞蛋的鮮香混著幸災樂禍噴涌而出:“該!上月楚商故意把白面價格炒高,可不就是仗著驪陵君撐腰?“她油亮的手指戳著竹匾,“老天有眼!”
“未必是天災?!币兄T框嗑瓜子的綢緞商瞇起眼,想起了早間游街示威、叩府問罪的監(jiān)天司官吏,以及因驪陵君一番親民表演而化解的輿論危機:“也可能是朝中大人物們的博弈波及……”
“管他是天災還是人禍,反正楚人倒霉了,咱們秦人心里就舒坦!”
挑夫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手中的羊蹄在空中揮舞,就像在慶祝什么盛大的節(jié)日。
卦攤前的白幡隨風飄動,瞎眼相士摸索著將“鐵口直斷”的布幌卷起,竹杖點過滿地卦錢:“離火焚金,兌澤生變……”他沙啞的吟哦混入驟然喧鬧的市聲,“三日后必有瑞雪洗街,諸位早備木盆接福啊!”
綢緞商突然大笑:“接個屁福!楚人霉運倒是接了一籮筐!”他甩出枚銀角子砸在卦攤上,“給爺算算驪陵君能剩幾根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