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帳外,風(fēng)雪交加,凜冽狂暴的寒風(fēng)卷著冰涼透骨的雪花沒完沒了的刮著。
夜幕之下,天地之間皆是一片黯然蕭索的景象,點點的燈火在風(fēng)雨之中幾乎微不可聞。
帳外戍衛(wèi)的甲士掀開了帳簾,一名頭戴著凌云巾,身穿著海青大氅的老者有些遲疑的步入了帳中。
那老者走入帳中,三步兩停,似乎是有些躊躇和惶恐。
盧象升支起身,目光投向那入賬的老者,正好和其四目相對。
那老者身形一僵,眼眸之中滿是驚喜,又帶著些許的難以置信,一時間臉色變幻良多。
那老者手柱著拐杖,似乎是想要看的再清楚一些,又上前一步,他目視著就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盧象升,緊接著渾身顫抖了起來,而后拄著拐杖跪倒在地,顫聲道。
“草民楊齊,叩見……明公……”
盧象升支起身,微微抬手,溫聲道。
“老先生不必多禮,天冷地寒,還請起身事?!?
“聽聞老先生從廣平府而來,眼下四處烽火,正值兵荒馬亂之際,為何冒險來此,莫非是有何冤屈想要請我伸張?”
盧象升示意衛(wèi)士上前,將那老者搬來了一張坐椅,讓其坐了下來。
“多謝明公垂憐,草民并無冤情相煩。”
楊齊搖了搖頭,目視著坐在上首的盧象升,感慨道。
“一別五年,明公仍然如同往昔一般守正不阿?!?
盧象升神色微凜,眼前的老者和記憶之中的一個人的身影重合起來。
那是在五年以前,他還擔(dān)任大名兵備道時所見過的人。
當(dāng)時流寇奔入北直隸,為抵御流寇侵攻,他在順德、廣平、大名三府募集丁壯組建成軍,當(dāng)時各地的鄉(xiāng)紳紛紛捐糧捐物。
楊齊當(dāng)時便在那些鄉(xiāng)紳代表之列,楊家當(dāng)時捐的錢財不再少數(shù),而且很多族中的子弟甚至都加入了軍中。
盧象升記得,如今在他軍中有一名把總,似乎就是出自廣平楊氏。
“看來明公是記起了草民,能蒙明公記念,乃是草民平生之幸?!?
楊齊看到了盧象升的眼眸逐漸變得清澈,也是頗為激動。
“大名三府之所以能夠安定,也正是因為有楊老先生一眾愿意捐輸錢財,報效國家的士紳?!?
盧象升的態(tài)度再度放緩了許多,遇到昔日的故人,也讓他心中的凄冷消散了不少。
“既然不是什么冤屈,那楊老先生為何冒險一路奔馳趕來?”
楊齊長嘆了一聲,神情復(fù)雜,迎著盧先生疑惑的目光,道。
“建奴兇惡,這些時日以來我等也聽聞了不少,眼下人心惶惶,確實沒有人敢出城去?!?
“但是聞聽明公領(lǐng)軍前來,我等就算冒險,也一定要來相迎,我為眾人所推,特來尋訪明公?!?
“明公昔日任職大名兵備道,驅(qū)除流寇,盡蕩盜匪,護(hù)我三府百姓安寧,造福地方,我等如何敢將其相忘?”
盧象升神色微微動容,原本有若寒冰的心也出現(xiàn)了一絲悸動。
“天下洶洶已有十年,流寇在天下禍亂,北虜猖狂,明公一生之計為天下先?!?
“明公領(lǐng)軍一路馳援,沿縣城池卻不肯接濟(jì)分毫,這些事情,早已經(jīng)傳遍三府之地,我等皆有耳聞?!?
“奸臣在朝,妒害忠良,明公因為孤忠受到嫉恨,三軍捧出關(guān)之檄,將士卻懷西歸之心?!?
楊齊沒有坐下,仍然是跪在地上,神色哀傷,聲淚俱下。
朝中的事情,他們并非是沒有耳聞,各地馳援的兵馬所受的待遇,他們也是知曉。
“明公軍隊就這樣駐扎在荒郊野外,露宿風(fēng)餐,卻連一頓飽飯都難以吃上,沿路所見軍士皆是面有菜色,唇無血色?!?
“建奴兇惡,人數(shù)眾多,明公麾下將士卻連飽食都難,又如何能夠上陣殺敵?!”
楊齊的話語一字一句全都猶如利刃一般扎在盧象升的心中。
盧象升不自覺的握緊了拳頭,眼神也逐漸變得冷冽了起來,但是到最后,萬般的情緒,積蓄的千都只是化作了一聲嘆息消散在了帳中。
“國家危難,安能置身事外?”
“百姓受苦,安能坐視不理?”
盧象升知道楊齊話語里潛藏的意思,楊齊想要和其他的軍隊一樣避開建奴的主力。
他知道這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但是他做不到,他的回答只有兩句話。
他沒有辦法說服楊嗣昌,也沒有辦法認(rèn)同楊嗣昌。
他不是楊嗣昌,也永遠(yuǎn)成為不了楊嗣昌,更不想成為楊嗣昌。
他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fā)生,將其當(dāng)作是成功路上必須要經(jīng)歷的事情。
對于盧象升的回答,楊齊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他早已經(jīng)預(yù)料盧象升會拒絕他的提議。
楊齊俯身拜倒在地,誠懇的請求道。
“若無明公,我等三府早已為流寇所害,怎么會有這么多年太平安定的時日?!?
“如今建奴南下大肆擄掠,已經(jīng)侵入三府,我等雖然憤恨不已,然有心殺賊,卻是苦于無人統(tǒng)領(lǐng)?!?
“建奴有大軍數(shù)萬,明公如今卻是勢單力薄,孤立無助。”
“草民,懇請明公移軍廣平,召集義師。三府子弟聞聽明公到來,必然蜂擁而來,裹糧想從,也能為明公增添助力,不至于獨面建奴?!?
帳外,狂風(fēng)呼嘯。
帳內(nèi),燭火搖曳。
盧象升的身形隨著搖曳的燭火不斷的變幻著,臉上的神色因為陰影而使得人難以看清。
氣氛沉默的可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
盧象升緩走下首座,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楊齊,嘆聲道。
“我盧象升何德何能,能為三府父老如此掛念。”
“大敵西沖,援師東隔,但即便如此,面對建奴肆虐,我身為督撫,又如何能夠置身事外?”
“更何況此事為朝廷命令,怎可違逆?”
盧象升扶起楊齊,向后退了一步,搖頭道。
“三府父老之請求,請恕我拒絕?!?
“如今我麾下只有疲卒八千,已入建奴彀中,孤而無援,食盡力窮,旦夕死矣,前往廣平,只不過白白連累三府的百姓與我共同受罪?!?
“大威,派遣一隊騎卒,送楊老先生返回廣平府……”
盧象升沒有給楊齊拒絕的機(jī)會,直接向著虎大威下了命令。
楊齊還想再說,但是看到盧象升的神情,最后還是沒有說出任何勸說的話來。
虎大威站起了身來,帶著楊齊向著帳外走去。
虎大威離去之后,帳中又再度恢復(fù)了寧靜。
盧象升重新坐回了上首。
杜文煥和楊國柱兩人至始至終都沒有語,只是靜靜的坐在坐椅之上。
不過盧象升并沒有打算繼續(xù)再沉默下去。
“巨鹿是死地,你們沒有必要跟著我去往死地……”
“你們?nèi)羰窍胱撸F(xiàn)在是最后的機(jī)會,我可以給你們一封軍令,你們?nèi)ネ鶑V平,去守廣平。”
盧象升沒有抬頭,坐在下首的杜文煥和楊國柱兩人也仍舊是沉默不語。
“你們跟著我從邊鎮(zhèn)一路到京師,又從京師一路到南宮,已是仁至義盡,我心中清楚,不會怪罪?!?
盧象升抬起了手,揮了一揮。
“你們先回本營吧,我已經(jīng)簽好了軍令讓人送到了你們的帳中,若是想走,明日平旦之時拔營往東,不要再回來了……”
杜文煥和楊國柱兩人目視著坐在上首盧象升,盧象升的話音落下,但是兩人卻都沒有動作,沒有離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