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三章夜雨
尖叫聲在交泰殿外的廣場上回蕩,等候的宮人全部一動不動,似乎什么都沒聽到。
林登萬不敢動彈,那個歪斜的竹籃頂著腹部,他不敢有絲毫松懈,雖然皇帝進去了,但周圍這里站著的任何一個太監(jiān),都是皇帝的近臣,惜薪司都得罪不起,一句話就可以要了林登萬的性命。
他全身都繃緊,感覺都有點遲鈍了,不知有沒有夾緊那些炭塊,汗珠順著額頭滑下,面孔一片燥熱,后頸卻不停的落下點點冰涼。
片刻后殿門吱呀呀的響,腳步聲走了出來,只聽一個男人聲音道,“皇后操持后宮費心了,今日更是憂心皇子,但也不要太過勞累,早些歇息的好?!?
女人聲音道,“皇上為天下百姓操勞,也要保重自個身體?!?
兩人的聲音都很平靜,周圍沒有人插話,林登萬額頭的汗水不停的滴落,方才殿內的一聲尖叫,他是明明白白聽到了,但現在聽來,好像皇帝和皇后一切如常,他甚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接著有腳步聲從交泰殿的臺階下來,林登萬猜測是皇帝走了,他身體已經累得有些僵直,胳膊快沒力氣了,此時趕緊奮起余力,將籮筐死死夾住。
總算腳步聲往南去了,接著一雙皮靴到了跟前,只聽一個聲音道,“告訴你帶的人,回去有誰亂嚼舌頭,咱家就真的讓他把舌頭嚼了?!?
領頭的監(jiān)工連聲道,“奴才一定管好,沒人敢亂說?!?
那說話的太監(jiān)等了片刻,又低聲跟旁邊人說老兩句,然后腳步也往南去了,林登萬長長松一口氣,突然胳膊感覺一松,地面當啷一聲脆響,在安靜的交泰殿前極為刺耳。
林登萬全身僵硬,石板上雨滴的印跡密密麻麻,他腦袋中一片茫然,頭頂一股股的發(fā)麻,眼前只有近在咫尺的青石板,仿佛全世界的眼光都在盯著自己。
……
第二日午后,皇城北面的惜薪司衙署,一間空蕩的房間里,林登萬縮著頭站在正中,上首坐著一個身穿紅色貼里的管事,拿著一個煙筒抽煙,旁邊還有三個宦官站著。
幾人都冷冷的不說話,林登萬縮成一團,身體不由自主的抖動。
過了好半晌,管事一拍茶幾,“林登萬!交泰殿外你故意掉落炭塊,以致驚了圣駕,你到底是何居心?”
林登萬全身一抖,立刻跪了下去,“小人不敢,是籮筐歪斜了,小人力竭沒夾住,當時皇上已經回了養(yǎng)心殿,未曾驚擾圣駕?!?
“你還有理了?”管事猛地站起,來到林登萬的身前,從上邊俯視著林登萬。
“那交泰殿是什么地方?南有乾清宮,北有坤寧宮,平日千叮萬囑,到各個衙門房前過都要小心在意,不要擾了別人辦差,你倒好了,竟然乾清宮前你都敢掉炭塊,弄出天大的動靜,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小人不敢,小人屬實……是不敢?!?
林登萬連連磕頭,那管事哼哼笑了一聲,“林登萬你敢的,進宮那日起,你就敢賣了咱家的同鄉(xiāng)李屋,別人不知你底細,也不知你是怎地攀上了張少監(jiān),現下張少監(jiān)去了皇陵管炭,不會回來了,你又能攀附誰?”
“小人沒有攀附,求大人……”
“林登萬,交泰殿外你知道驚到了誰?”
“小人不知?!?
“王承恩王老公,皇上的眼前人?!?
林登萬聽到王承恩的名字,只覺得頭皮發(fā)麻,卻聽白老公繼續(xù)道,“他動了氣,跟司禮監(jiān)發(fā)了話,問惜薪司怎么在辦事,皇上本就操勞,你落下炭塊擾了圣上調息,是你擔待得起的?”
“奴才不敢。”
“林登萬,把褲子脫了。”白老公回到椅子前坐下,接過旁邊遞來的煙筒。
林登萬遲疑了片刻,終于在四人面前松開褲帶,那褲帶剛一松開,褲子就落了下去,露出了里面一塊濕了的藍布。
接著藍布也掉了下去,再沒有任何遮擋,幾滴液體當著幾人的面落下。
白老公緩緩道,“下擺提起來。”
在幾人目光的注視下,林登萬滿臉通紅,雙手抓著衣服下擺,全身不停顫抖。
那白老公故意不說話,讓林登萬極度難堪,等了好半晌,白管事才放下煙筒,漫不經心的道,“你進宮快一年,本也到了重新查過的時候。我看你就是沒辦干凈,須得二凈才是?!?
林登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頓時哭了出來,“奴才不敢,現下日日都在漏尿,萬不敢二凈,以后但凡有結余便孝敬白老公,只求白老公饒過。”
白老公微微抬眼,“孝敬是要等有結余么,你說個痛快話,孝敬多少?”
林登萬抬頭看向白老公,臉上涕淚橫流。
……
綿綿秋雨從虛空中飄落,落在地上卻并無多少聲息。
林登萬的身影穿過稀疏的雨幕,進入北廠集市內,林登萬面無表情,緩緩走到接頭人的攤位前蹲下,拿起一個舊木盆翻看起來。
接頭人觀察一番周圍后道,“外邊下著雨,你怎地此時過來。”
“在北廠辦事,順路來的?!?
“有些什么消息?”
“皇上今日在交泰殿與皇后吵鬧,似乎打起來了,多半是為田妃的事……”
“林登萬,這些事張老爺不在意,他需要的是各處兵額、實兵、實餉,各部倉內倉錢糧數,東虜、北虜、流寇動向,還有朝中閣老、尚書是否會有變動,之前就與你說,春夏都不燒火,暖閣那里指望不上,你得從你対食那里想法子,不是打聽皇后和田妃過節(jié),是因皇帝去那里多,總會有話語漏出來?!?
“皇上都許久沒去了,承乾宮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対食也聽不到皇帝說話?!?
接頭人愣了一下,搖搖頭沒說話,林登萬湊近一點道,“我能想法子,但需要多給些銀子交接,你知道張少監(jiān)調去了皇陵,他本問過我要不要跟去……”
“這事不用說了,別忘了你怎生進來的,又是進來作甚的,你去皇陵能打聽到什么消息?!苯宇^人左右看看,“你這幾月沒有扎實消息,都是宮中瑣事,張老爺已經說過,下月若是還沒有,就要斷了你的銀子,還有別忘了,你兩個弟弟還在張老爺那里?!?
林登萬埋頭等了片刻,“暖閣馬上要燒火了,我要銀子交接白老公,他管紅籮炭的,我攀上他能去暖閣,也能給司禮監(jiān)、御馬監(jiān)送炭,求你跟張老爺分說,務必幫我多要兩月的銀子。”
“我可以說,但說的話也沒啥份量,還得靠你自家打探扎實的消息?!?
“我自會去辦?!绷值侨f沉默片刻后拿起盆子,“這個盆子給我吧?!?
“是破的,要修過才能用?!?
“我自家修,家里的壞了。”
“你拿去便是。”接頭人看看他道,“你那福叔死了?!?
林登萬愕然抬起頭來,接頭人嘆口氣,“我昨日幫你送銀子去,殿中其他無名白說,盧福之前病了一月多,后來吃不下東西去,臨行時就念叨老家的事,還有就是念叨你,我去的時候,頭七都過了?!?
林登萬嘴唇抖動,胸膛激烈的起伏。
接頭人看看左右,“這里是集市,不要哭出來惹人留意?!?
林登萬把手掌側面放在嘴邊,裝著在看盆子的模樣,發(fā)出低低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