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松縣城,滿城的斷壁殘垣上,殘留著大伙燃燒后的黑色印跡。
一些零散的百姓在廢墟上翻找可用之物,偶爾還有人抬著焦黑的尸體從街上經(jīng)過。
雖然已經(jīng)過去近月,但各處仍有尸體沒有清理干凈,大多都是被垮塌的屋頂掩埋,被燒成了焦炭一般顏色。
縣城東北角,關(guān)圣廟對面的一處廢墟中,江帆從殘留的磚墻后探頭看了一眼,對面廟門冷冷清清,很久才有一個人出入。
這里就是宿松剩余不多的建筑,兩面靠近城墻角落,南面臨街,所以僥幸躲過了大火,現(xiàn)在作為宿松縣衙所在。
在此次流寇入侵安慶中,宿松受創(chuàng)最慘,潛山和太湖都有三四成百姓活下來,唯有宿松幾乎全城屠盡,房屋也幾乎燒盡。
“今日不能再等,就算是他不落單,我們也要抓了他走。”
江帆回頭看了一眼,說話是一個國字臉的中年壯漢,此人叫袁正,是他從步快中選來的,和江帆是街坊,又一起辦過幾次拿人的差事,是江帆信得過的人。
袁正身邊站著郭奉友,此人是龐雨讓他帶著的,以前之時幫閑,不過因為他在城門攔截花子時表現(xiàn)優(yōu)異,江帆也頗為信任。
兩人頭上都戴著黑色札巾,而江帆則是戴的方巾,三人裝的是外出返回的行商主仆。
江帆對袁正低聲道,“袁哥勿急,班頭叫我等一定要有十足把握才動手。
先前我們便商議了,動手的時機是黃昏時分,他落單出來方可動手,這樣出城之時無人察覺?!?
袁正皺眉對江帆道,“雖說這城里人不多,但回來尋親的漸多起來。
我們?nèi)齻€外地人,又帶著馬車,留在此地久了,總會引人留意,最后弄不好被那幕友抓了?!?
江帆搖搖頭道,“確實不宜久留,但我不能設(shè)時限,否則自亂陣腳?!?
袁正看看江帆問道,“到底抓此人為何?
別是掉腦袋的事?!?
“班頭交代不能說,你也不能問。
但兄弟可以保證,掉不了腦袋?!?
江帆說完又轉(zhuǎn)向郭奉友,“郭兄弟如何說?”
郭奉友正從一個磚孔中觀察,聽了看著江帆道,“按班頭說的,不設(shè)時限是對的,不過在下覺得,現(xiàn)在便可動手?!?
江帆兩人一愣,袁正不由問道,“那幕友未出來,我們怎生抓他?”
“兩日之間那幕友只出門一次,帶了三個人,不易等到合適時機。
等久了也確實為難,干脆他不出來,咱們進去抓?!?
郭奉友臉上興奮之色一閃,隨即又恢復(fù)平靜。
江帆思索片刻后道,“郭兄弟可是算了人數(shù)?”
郭奉友點點頭,“之前兩日,我數(shù)了這廟中人手,除了幕友和陳仕輔,露過面的只有十一人,其中夫役衙役模樣的只有七人,另有四人模樣看來,當是關(guān)廂應(yīng)招來的里老冊書之流,這是住在廟中的,來廟中辦事的有三十余人,有五人來過兩次。
今日進去十三人,出門二十一人,廟中此時不過三人而已,進去拿他容易得緊?!?
袁正呆了一下,“這你都能記?。俊?
郭奉友自信的道,“我是看城門的,就要眼力好,我往時守城門,便數(shù)人玩?!?
江帆看了郭奉友片刻后道,“昨日跟那出門的煮夫探聽到的,陳仕輔每日午后要小睡,此時正是他小睡的時候,衙門中沒有吏目,進去了應(yīng)當便是那幕友接待?!?
三人稍稍商議后,江帆猛一拍腿,“做了!袁哥去把車牽過來,他識得我,奉友你與他說話,我負責認人?!?
等江帆把頭巾取掉,戴上一頂方帽后,郭奉友閉眼平靜片刻,抬腳出了廢墟,大步走入了廟門,江帆在他身后,把頭垂得很低,方帽垂下來,擋住了他的臉。
門內(nèi)空無一人,大殿門口有一人在掃地,抬頭看到兩人后問道,“你兩人作甚?
若是討食的,此處也沒有了?!?
郭奉友調(diào)整一下呼吸,開口客氣的道,“在下不是來討食的,家主聽聞宿松噩耗,從安慶趕回尋親,已經(jīng)掩埋了親友,聽聞縣衙遷到此處,想為宿松再盡些心力,只是不知縣衙何人主事?”
那掃夫聽到這話,往里看了一眼,跟著便出來兩人,江帆偷眼看到當先一人正是那幕友,便低低咳嗽了一聲。
郭奉友知道正主來了,心頭有些緊張,但廟里總共就幾人,即便被發(fā)覺也拿不住自己,心頭又稍稍放寬一些。
那幕友稍稍打量兩人裝扮一番,知道都不是主家,便開口問道,“不知貴主在何處?
要如何盡些心力?”
郭奉友恭敬的道,“主家便在銅鑼巷,只是悲傷過度不便行走。
回來時走得急,也未帶長物,但聽聞縣衙用度欠缺,想捐助一架馬車?!?
幕友臉色一緩,但仍是有些警惕的看著郭奉友,“你口音與安慶還有些許不同,一向可是在府城?”
“小人是潛山縣界的,跟著主家在府城不到三月,大人聽得確實?!?
幕友哦了一聲道,“那你把那馬車趕來便可,老夫是大人幕客,代大人謝過鄉(xiāng)梓?!?
江帆心中暗叫不好,這幕友看來不愿出門。
郭奉友腦中急轉(zhuǎn),面上不動聲色的道,“主家還有一事相求。
家中親友有數(shù)人收到了尸首,清明將至,主家想幫他們立好墓碑,但城中缺少寫字的人,想著縣衙里面讀書人多,想請人寫幾個墓志,只要寫得合用,主家不吝銀子?!?
幕友聽了不吝銀子幾個字,眼睛轉(zhuǎn)動幾下,警惕之色頓去,想來這才是那主家的實在意思,什么捐馬車只是個幌子。
這次宿松城中往生之人太多,連掩埋的人都不夠,確實什么都缺,如今各處親友陸續(xù)前來,但凡有人販賣來棺材石碑之類的,就能賣個高價,寫墓志的就更緊俏了。
但寫墓志非是寫名字,還要根據(jù)家眷口述的往生者生平潤色,一分要寫出十分的效果,必須高深玄幻一些才行,所費時間不短,而且必須見到主家才能寫。
幕友考慮片刻后道,“左右銅鑼巷不遠,也是辦善事,那便與你們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