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使?jié)M臉堆笑過來解釋道:“龐兄弟你看,這是年初地震時候震壞了的(注:桐城崇禎七年正月曾地震),正好里面便存了糧食,可恨當(dāng)天又下雨,糧食被雨水浸泡發(fā)霉腐壞,后來不得已便陸續(xù)廢棄了,如今這倉中,尚無新糧補(bǔ)入?!?
龐雨自然不信,他昨日已從何仙崖那里打聽了不少消息,雖然詳細(xì)過程不清楚,但知道糧食的去向絕不是雨水泡了。
“哦?
若是我沒記錯,今年地震是春節(jié)間,那前后日子只下雪,好像沒下雨啊。
若是廢棄了,那兄弟我還要看看進(jìn)出文冊,何人搬運的,要人證過來,何時出倉何時出城,最后廢棄在何處也要仔細(xì)看看,十萬斤的東西,不會一點痕跡都不留下。
如此萬一縣丞大人問起來,小人也好有話說。”
袁大使殷勤的笑臉變了味道,嘴角略略歪斜著道:“雪化了不就是雨,焚毀時是在一塊干田中,夏季那田又蓄了水,早已了無痕跡,搬運時請的東作門夫役市的腳夫,連姓名也不知道,要找人證是有些難為在下,龐兄弟若是要找,便自己去夫役市問問便可。”
龐雨轉(zhuǎn)頭微笑盯著袁大使,此次查倉是要在正式知縣到任之前,對前面?zhèn)}儲的去向做一個了結(jié),倉中無糧是肯定的,誰也變不出來,但無糧的原因卻可以變出來,這樣向安慶府申詳?shù)玫秸J(rèn)可,以前的倉儲便一筆勾銷,新知縣便可以放心交接。
所以此次查倉不是查糧食夠不夠數(shù),而是要找一個沒有糧的理由,這個理由可是是倉子給,也可以是戶房給,但必須縣衙這個層面的認(rèn)可,這便要看縣丞的態(tài)度,也是龐雨地位的來源,所以龐雨并不怕袁倉子耍無賴。
“那在下若是在夫役市問不到,報給安慶府的申詳之中,便只能加一句,搬運銷毀十萬斤糧食之事查無實證,袁大哥你看這樣可好?”
此話一出,空氣中頓時彌漫開緊張的氣氛,袁大使瞇著眼看向龐雨,“當(dāng)是之時,已然將一應(yīng)情形報知戶房趙司吏,龐兄弟不信的話,大可去向趙司吏問明?!?
龐雨自然不會被這種亂拉虎皮的動作嚇住,以他的判斷,袁大使與趙司吏有往來或是真的,趙司吏多半也從這里得了好處,但僅限于戶房不找袁大使麻煩。
如今龐雨既然受縣丞指派,趙司吏便不可能出頭自找麻煩,只有靠袁大使自己解決。
于是回憶一下何仙崖的情報,龐雨不慌不忙道:“小弟不是有意難為袁大使,只是縣丞大人重托,不得已要多問幾句,兄弟知道袁大使是實在人,即便是幫袁大使擔(dān)待一些也不妨,但倉儲乃一縣要務(wù),日后萬一安慶府或是徽寧道查過來,兄弟也是擔(dān)著天大的干系。
大家都是干一份差事拿一份工食銀,這當(dāng)中的道理,想來趙司吏也是能體諒的。”
龐雨說完定定的看著袁大使,兩人眼神在虛空中交鋒,雙方都擺出了籌碼,其中虛虛實實,看能否讓對方相信自己能做到,袁大使原本以為龐雨是個撞運氣投機(jī)成功的半傻子,想靠虛招唬住龐雨,豈知對方語中無甚破綻,整體氣勢很足,眼神中充滿堅定,毫無一絲退縮。
片刻之后袁大使的眼神閃動起來,倉子面對這種巡查總是弱勢的,他倒不是真的相信龐雨敢在交給安慶府的申詳里面寫“查無實證”,因為那樣先丟的是縣丞的臉,顯得縣丞沒把桐城的事兒管好。
他真怕的其實只是縣丞,龐雨目前顯然是紅人,又是第一次為縣丞辦差,若真的要揪著倉子的尾巴一通亂打,那無論趙司吏還是唐為民,都不會為倉子說半點好話,反而要怪倉子沒把事情辦漂亮。
袁大使垂下眼神,“龐兄弟你看,大家都是衙門當(dāng)差的,還請高抬貴手。”
“抬手倒是可以,那我有什么好處?”
龐雨臉上都還帶著笑,但袁大使已經(jīng)笑不出來,后面的周月如這等市井人家,很少見過衙門公差之間的糾葛,龐雨這樣直白要好處的更是聞所未聞,身處這樣的氣氛中,周月如只感覺心都要跳出來。
袁大使也是愣了一下,雖然衙役在外邊經(jīng)常臭不要臉,但在衙門里面的時候,大家還是要講點臉面,少有這么直接問好處的,不過回想起龐雨二傻子的稱號,又不覺得奇怪了。
他思忖半天后轉(zhuǎn)頭看看,見沒有其他外人在,便從懷中摸出兩塊銀錠塞到龐雨手上,龐雨一摸大小,應(yīng)該是十兩一錠的,總共二十兩,自己果然小瞧了倉子,而袁大使對這種情況顯然也是有準(zhǔn)備的。
龐雨收了之后,裝著低頭思考的樣子,袁大使口干舌燥的等著他的回應(yīng)。
此時突然聽何仙崖道,“兄弟我聽?wèi)舴康娜苏f,地震之后的今年春稅里面,是給預(yù)備倉補(bǔ)了三百石的,是否也被雨水泡了?!?
龐雨接道,“總不成個個倉廒都漏雨?!?
袁大使轉(zhuǎn)頭狠狠瞪了何仙崖一眼,何仙崖低頭垂目并不回應(yīng)。
袁大使再次摸出了一錠來,猶豫片刻之后又摸出一錠,滿臉心痛的一起塞到龐雨手中。
“那便不瞞龐兄弟,補(bǔ)的三百石放在其他倉房,原以為倉房是好的,未想瓦頂震松了,漏了些縫隙,果然也是被雨水泡了,但確實糧食便只這些,沒有更多了。”
龐雨估摸著差不多了,何仙崖跟他說的就是至少要五十兩以上,最好有六十,加上昨天的已相差無幾。
袁大使剛才暗示不能再給,龐雨用眼角掃了一下何仙崖,手在下面伸了四個指頭,見何仙崖在點頭,自己可以見好就收了。
龐雨朝著周月如和何仙崖的方向支一下下巴,“你們還有沒有什么地方要細(xì)看?!?
袁大使知道龐雨的意思,又過去給兩個幫閑一人二兩的小銀錠,發(fā)到周月如面前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是昨晚龐家那個女人,一時沒弄明白周月如的身份,但袁大使行走江湖多年,也沒有失態(tài),依然恭敬的奉上銀子。
周月如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把個臉漲得通紅,見何仙崖收了后才跟著接了,拿在手上捏了又捏,銀子上都沾滿了汗水,周月如就是不敢收入錢囊。
“咱這大江邊啊,春夏間雨水確實多了些,哎?!?
龐雨毫不臉紅的把銀子揣入懷中,“既然都是晌午了,可別把唐大人餓著?!?
袁大使知道過關(guān),馬上又換上那副討好的笑臉,親熱的拉著龐雨,口氣比上次更加真誠,“幾位快這邊請,我們這就去玉禾樓。
哎呀,這兩日又聽了好些傳,某對龐兄弟可是佩服得緊,可惜當(dāng)日早堂袁某不在,沒能當(dāng)面聆聽龐兄弟的高論,日后咱們要多聚,這樣,咱們以后兄弟相稱…”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