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財快到黃石,洪水中看到熟悉的身影。扎排的動作非常嫻熟,光著的膀子曬得黝黑光滑,水珠滾動。遠遠看去,像是有玉。有財走船到了黃石,找過一回有銀。聽有銀說,有玉改變念頭另謀生路去了,但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財記起燈花的叮囑,一定要找到兄弟,多多關愛!他把船泊在黃石,只身前往上游的村落。
就在琴江匯入梅江的地界,有一個木頭堆場。厚厚的杉樹皮成為工棚的屋頂、門頁、墻壁。木屋里生起了炊煙,幾個婦人在忙碌做飯,有幾個大男孩只在堆場上開剝著樹皮,一個小點的孩子往堆場的頂端攀爬去。
有財大喊一聲,小心木頭滾動,危險!
那孩子受到驚嚇,伏著木堆上不敢動彈,哥哥放下手中的樹皮,想爬上去把小弟弟拉下來。有財趕緊制止,說,圓木會滾動,不能上去!兩個孩子看著有財,一臉惶恐。有財走到木堆上,踮起腳尖伸出手去,把孩子抱到了地面上。
有財問,你們知道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有玉的叔叔?孩子點點頭。有財心里高興,跟著孩子往扎排的地方走去。
江邊滿是人頭和木頭。排工各忙各的,那勞動的場面看似雜亂,卻頗有秩序。有的兩人一組抬著木頭下水,激起澎湃的浪濤。有的用鐵鎬釘著木頭聚攏。有的順手拉著木頭,往正在編織的木排里塞,蟒蛇一般粗實的竹纜把木頭圈住,綁縛在杉木上。一根柴刀般長短的木片插進竹纜結成的扣里。
在江面上,在忙碌的人群中,新扎的木排就不斷延續(xù),變長,活像西洋鏡里放映出來的鐵軌。
有財朝江面叫了一聲,有玉在嗎?一個排工抬起頭來,迷茫地看著岸上。接著似乎看清喊叫的人,從水里爬了起來。有財拉著有玉的手,說,當上排工了,有手藝了,好?。]想到在黃石看到你,我們?nèi)值芸梢跃劬哿恕Uf著就要有玉回工棚換了衣服,往集鎮(zhèn)里找有銀。
但有玉并不像大哥那樣興奮。路上,有玉講述著有銀不可救藥的行狀。有財氣得跳了起來,氣憤地說,越發(fā)不像話了,我要好好教育他一番。
兩人朝劉家鋪子走去。走到半路,有財突然頭上冒汗,肝腑生痛,身子不由自主彎了下去,蹲在地上。有玉慌忙說,大哥病了,我趕緊扶你去黃石找醫(yī)生!有財揮了揮手說,不必了,老毛病,回船里休息一下就沒事!
有玉說,還是在黃石找個醫(yī)生看看吧,老毛病更得看??!有財說,還是回老家看吧,燈花多等一天,就會多一分擔心??!
有玉說,那回到老家,一定要到鎮(zhèn)里看看。有玉扶著有財,一步步走回到江邊,把大哥扶進船艙,蓋上被子。有財說,沒事,你去忙你的吧,我待會兒好了,就和船幫一起起船!有銀這畜生,下回再去教育了。
第二天,有財身體好了些,就往回趕。經(jīng)過河村時,有財沒有泊船,而是直接下到蓼溪,把船泊在江口碼頭上,到鎮(zhèn)里下了貨。有財急著趕回河村,但剛出了小鎮(zhèn),又痛了起來,就轉(zhuǎn)身回小鎮(zhèn)尋了家藥鋪。
白鷺與黃石差不多,都是水路交通造就的繁華古鎮(zhèn)。梅江到了白鷺古鎮(zhèn)又收一條支流,稱做智水。雙江合流,為此素有“小贛州”之稱。智水三面抱住一個古寨,謝氏宗祠香火旺盛。智水和梅江交匯,把蓼溪夾住。從仰華山俯瞰,江河如魚擺尾,把古鎮(zhèn)剖畫成太極雙魚圖案。
從梅江邊一個碼頭上岸,就是一片樟樹林,穿過樹林又是一條溪河的入江口,一座浮橋通往對岸的街巷。街巷一色的青石板,巷首是一座石門,沿石門而下,兩邊店鋪都是木板房,偶然間雜一棟青磚樓房,燈籠鮮艷氣象華麗,那就是大戶人家。
正好逢上了三六九,圩日的小鎮(zhèn)異常熱鬧。雜貨店的水貨發(fā)出撲鼻的腥味,而木器店新造的器物又散發(fā)著木頭的清香。有財一路走過去,無非是些雜貨店、裁縫鋪、酒鋪、小餐館、剃頭鋪。
黃記藥鋪在鎮(zhèn)子的西頭。少年時,有財?shù)哪赣H犯病,父親每次都是叫有財?shù)芥?zhèn)里抓藥,沿著梅江走上五六里小路。母親終究沒有治好,父親接著患病了。有財在書苗的船上幫工,抓藥的任務落在有玉身上。
都說這黃中醫(yī)如何了得,有財總是不大相信。父母最后在他手上并沒有救過來。醫(y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有財對黃中醫(yī)有些看法。醫(yī)生總能看好幾個人,看不好的不聲張,看好了的義務做起了廣告,于是就成了名醫(yī)。
黃醫(yī)生行醫(yī)積下了大家業(yè),小鎮(zhèn)上開的鋪子有三四間。他掛牌行醫(yī)的,當然只是一處?!暗甘篱g人無病,不怕架上藥生塵”,二十多年了,那筆畫與有財少年時看到的,還是一樣。黃先生在柜臺前翻著厚厚的醫(yī)書,有財問候了幾句,把手伸了過去。
黃醫(yī)生沉吟了一會兒,說,這病是勞累出來的,先抓幾服藥吃吃看吧。
從小鎮(zhèn)溯流而上,回到河村五六里路,卻花了有財一天時間。有財本想把船留在蓼溪碼頭,從陸路先回村子里看燈花。但他隱隱感覺身體不對勁。他擔心回村后就會臥病不起。有財不想離開了自己的船。這是他的老伙計!
到了河村,有財把船泊在岸邊。船跟書苗家的一樣,換成了大船,剛剛走了一年,有財正想著要像書苗那樣,建起有廳子大屋子,建起青磚小院,讓燈花不再委屈。但有財踏上江岸,心頭飄過不祥的預感。他看了看梅江水,看看了大木船,仿佛一場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