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為,無論是老孟頭藏有私心,又或者戀棧不舍,面對知縣和縣丞兩位老爺,總歸會是哆哆嗦嗦欲語還休的把自己那點子小心思彰顯無遺。
可沒曾想,老孟頭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反倒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什么也不肯說,但就是把著仵作這職務不放。
這也不是什么多好的職務啊,跟三班衙役一樣,都屬于吏籍,雖然不是賤籍,但無論是本人還是后代,想要參加科考也總是容易被區(qū)別對待,這也是為何程煜現(xiàn)在的吏籍明明可以直接參加科考,可包知縣和龐縣丞都表示要替他改籍的原因。
當然,老孟頭的情況又有所不同,他本人當然不會想要參加科考什么的,他又沒有正經的后代,收了個義子,原本以為爺倆關系還不錯,現(xiàn)在看來這爺倆也是各有各的小九九,或許在老孟頭的眼里,仵作雖然不是什么正途,但好歹是一份正常的職務。
可這樣就更加奇怪。
明朝和清朝不同,清朝的吏籍干脆直接就是賤籍了,而明朝的吏籍,總得說來卻是在良籍之中的。但良籍,也會被人分個三六九等。
良籍總的來說,包括皇親貴胄,高官達人,以及普通的民戶等等。
而民戶,簡單劃分就有軍、民、匠三大類,細分就太多了,而其中有兩條,一條是醫(yī)戶,而另一條就是包知縣和龐縣丞不斷提及的吏籍,其正式的名稱應該是弓兵皂隸鋪兵戶。
弓兵皂隸鋪兵戶,都不屬于朝廷委任的正式職務,而歸屬于地方武裝力量,由各州縣衙門自行委派以及管理。
弓兵就是負責地方上巡邏和管理治安等事務的兵士,和捕快的職責有較大的重合,但這些人,屬于地方軍隊管轄,和縣衙屬于對地方的雙重管理。
而皂隸就不用說了,正是指的地方官府的各類衙役,也就是程煜現(xiàn)在的身份。
鋪兵屬于驛站系統(tǒng)管轄,主要負責文書的傳遞等等事務,擱在今天,大概就算是郵局的編制吧。
仵作,作為地方官府的胥吏一員,自然是歸入到這個戶籍當中的。
這些所有的戶籍,在明朝是世代相傳的,不能輕易脫籍移籍,但明朝主要有幾種方式可以改變自己的戶籍。
其一,當然是良籍之中只要得中科考,哪怕只是最低級的生員,也就是還沒有進入到正式的科考中,只是取得了可以參加科考資格的身份之后,其戶籍就可以從民軍匠這些,直接更改為儒籍,也叫生員戶。儒籍在明朝,毫無疑問就是普通民籍里比較高大上的一類了。
第二呢,就是普通民籍,有可能會被選中成為吏籍,也就是弓兵皂隸鋪兵這三者之一。
再有就是花錢找路子等等,總之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把自己不太好的戶籍更改為比較好的戶籍,以便讓子孫后代能夠更讓人瞧得起一些,整個家族在今后的歲月里,也會活的更好一些。
仵作這個職務,擱在現(xiàn)在基本上就相當于法醫(yī)了,雖說那個年代的仵作手段比較單一,但一個合格的仵作,基本的醫(yī)術還是要充分掌握的。
而在明朝,醫(yī)生大夫這個行業(yè),也有個專門的戶籍,叫做醫(yī)戶。
毫無疑問,醫(yī)戶這種階層,在任何時代,不能說是高人一等,哪怕進不了士大夫階級,卻也絕對是無限接近士大夫階級的那一類。畢竟,醫(yī)生必須識文斷字,不讀四書五經你總得鉆研醫(yī)書藥書吧?只要是醫(yī)生,算半個書香門第肯定不錯,尤其是那些技術高超的醫(yī)生,無論是在其他朝代還是在明朝,那地位都是相當之高的。
明朝的醫(yī)生大夫這個行業(yè),簡單來說,分為三大類。
一類是最普通的郎中,只要你是醫(yī)戶,扛個幡兒就能四下游醫(yī),大病肯定不行,但小毛小病的,賣個糖藥什么的,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而第二類,叫坐館。
坐館聞其名,便可知道你首先得有個館,倒不一定非得自己開個醫(yī)館,畢竟在明朝,醫(yī)生這個行業(yè)可謂是中國封建朝代當中最為規(guī)范化的了。不止是設立了跟醫(yī)療相關的,諸如太醫(yī)院、衛(wèi)生署、養(yǎng)正司之類的官方機構,民間同時還有義堂、草藥齊庫等地方機構,最關鍵的,是由于有嚴格的戶籍制度,使得醫(yī)生這個行業(yè),幾乎已經出現(xiàn)了最基本的持證行醫(yī),即便是醫(yī)戶,也是需要通過一定的考試之后,才能真正上崗的。這就是坐館大夫的最基本的要求。
一個游方郎中,只要通過了基本的醫(yī)生的考試,幾乎就一定會有地方上的義堂或者醫(yī)館之類的機構邀請其加盟,然后將其的行醫(yī)執(zhí)照和其大名都掛在館內,病患一進門就能看見,想要找哪位大夫看病,只需要找到對應的牌子按圖索驥就可以了。這其實,已經有點兒像是現(xiàn)代醫(yī)院的掛號制度了。
成為了坐館大夫之后,一旦收獲了名聲,官宦富戶就會趨之若鶩,甚至于,會引起官府乃至皇家的注意,被選拔進入到太醫(yī)院、養(yǎng)正司等官方機構。而一旦進入到這些官方機構,那可就是搖身一變,從醫(yī)戶變成官員了,就好比明朝最高級別的太醫(yī),好歹也是個正五品的品秩,哪怕最差的御醫(yī),也有正八品,跟龐縣丞品秩一樣了。
當然,成為御醫(yī),有了官階品秩,但終究也不是什么大官,可這些大夫,從此以后服務的對象就是皇親國戚以及各級官員了,來往走動的當然也是士大夫階層。毫無疑問,這對于其子孫后代是有著相當大的好處的,從此走入仕途,成為真正的士大夫階層也有相當?shù)目赡堋?
當然,醫(yī)戶不是說你找個醫(yī)生學醫(yī)三年五載,就可以走街串巷賣糖藥看小病的,你首先得投胎到這樣的人家,獲得一個基本的戶籍。
游方郎中沒什么,可坐館又或者成為了御醫(yī)的那些大夫,他們顯然不可能再是孤家寡人,他們手下有學徒,有藥童,有一應的仆從。而這些人里,耳濡目染的,若是有心鉆研,學些醫(yī)術也很正常。
但大多數(shù)人并不會真的去學,因為戶籍的限制,你學了大概率也就是替自己家里人看看病,甚至街坊鄰居病了你都不敢亂看,一旦讓官府知道了,那是要受到懲罰的。
可這里邊總有些諸如老孟頭這樣的人,他就是個坐館大夫的藥童出身,爹娘早死之后,他被一名大夫收留,成為了那名大夫的藥童。
那時候,老孟頭還不到十歲的光景。
在那位大夫家呆了十來年,那位大夫被宣召進京,成為了太醫(yī)院的一名正八品御醫(yī)。是以舉家搬遷,但卻無法帶著老孟頭一同進京,那不符合明朝的戶籍制度。
好在老孟頭這十來年早就留了心思,他不但認識了字,還偷偷摸摸的學了不少醫(yī)生的手段。雖說是賤籍,但老孟頭卻跟當時的仵作關系不錯,干脆認了那人做干爹,改籍成為皂隸,最終成為了一名仵作,從而得到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明朝改籍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但這所謂的不容易,指的毫無疑問是普通百姓,對于官員,尤其是地方父母官,又不是大批量的,而僅僅是一兩戶人的戶籍,改了也就改了,正常來說也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而即便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會有人去多事。
是以很多懂些醫(yī)術卻苦于不是醫(yī)戶的人,就只能“自甘墮落”的變成吏籍,成為一名仵作。當然也有像是老孟頭這樣,懂些醫(yī)術,正好又跟仵作熟識,哪怕年歲相差不那么大,卻依舊認了對方做干爹從而獲得改籍的機會。
作為仵作,也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情愿一直這么干下去的,尤其是那些本是普通民籍的人,他們之所以選擇讓自己的戶籍變得更差一些,是有所希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