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宅就在砂珠巷內(nèi)的第二家,距離巷子口也就三十米的距離,可這位老邁的包知縣,從落轎到走至何宅的大門前,足足用去了三分鐘的時間。
一分鐘十米,哪怕是在龜類運動會上,這速度只怕也是要墊底的。
而從何宅大門走到西跨院的堂屋臺階下這段,就更加漫長了,雖然也就幾十米的距離,可彎彎繞繞,還要上臺階走碎石子路,包知縣花了七八分鐘,總算是一邊咳嗽一邊站在了兇案現(xiàn)場的門口。
就這,還是程煜和龐縣丞兩人一左一右攙扶著的結(jié)果,真讓這位老先生自己走,估計等他走到都得來年開春了。
程煜的內(nèi)心是一萬多句草泥馬由衷的噴涌而出,表面上還只能強自鎮(zhèn)定,不敢露出分毫。
真可謂是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者,程煜覺得自己就該拜上將軍。
老縣太爺還打算親自進(jìn)去兇案現(xiàn)場看一看呢,情知其中利害的龐縣丞,趕忙拉住了這位怎么看都是百病纏身的老頭兒。
附在包知縣的耳朵邊悄聲語了幾句,主要是這些話不方便當(dāng)著那么多人面說出來,無非也都是些勸阻包知縣別進(jìn)去,里邊太可怕的話,程煜看包知縣那躍躍欲試的樣子,還真怕這老頭兒好奇心重偏不信邪非得進(jìn)去看看,回頭再給惡心出個好歹來,到時候也不知道是該先救縣太爺呢,還是先處理兇案現(xiàn)場。
好在包知縣還算是比較聽人勸的,尤其是勸他的那個人是跟他搭檔了能有十年以上的龐縣丞,這本也是他的同科推薦過來的人,兩人一主一副可謂相敬如賓。
“即使如此,本縣就暫不進(jìn)去了,小孟仵作,這里邊就都交給你了?!?
孟初八深施一禮,話是半句都不敢再說的,他甚至都還不具備仵作的身份,包知縣這么喊他,也只是為了顯得稍微名正順一點兒罷了。直起身子之后,孟初八背著仵作的工具箱,腋下還夾著個小包袱,直接沖進(jìn)了堂屋的門。
程煜有心喊住這小子,先讓他提前有個準(zhǔn)備,畢竟堂屋里的景象,是他這個見過不少“尸體”的人也承受不住的,但沒想到,孟初八進(jìn)門之后,竟然半點聲音都沒傳出來,只是關(guān)上了房門,很快,就看到屋里亮起了燭光,顯然,這是孟初八已經(jīng)開始了初步的工作。
包知縣捂著口鼻,即便是在門外,他也已經(jīng)被屋里的味道熏得不輕,尤其是孟初八進(jìn)門那一下,門一開一關(guān),連帶著屋里的尸臭又向院子里溢出來不少,包知縣的臉色已經(jīng)開始微微泛青了,雙股開始微顫,怕是用不了一會兒就會站不住。
也多虧程煜早就想到了這一出,而整個何宅院子里,還真是一張椅子凳子都找不到,全都被何家那倆閨女分走了,誰都生怕少分了一張凳子,恨不能一個凈桶都拆成木條各自一半,生怕吃了一丁點兒的虧。于是乎程煜跟著龐縣丞從院中出來之后,早就吩咐手下白役去找張寬大些的藤椅來,此時見包知縣頗有些站不住的感覺,程煜一招手,外頭兩名早有準(zhǔn)備的白役,端著那把藤椅,就跑了進(jìn)來。
安排兩名白役把藤椅放在了一棵桂樹下,雖然樹下早已雜草叢生,好在仲秋之際這些草也都已經(jīng)枯黃,差人上去多踩了幾腳便都倒伏下去,藤椅放上去之后,程煜才攙著包知縣坐在了那棵桂花樹下。
有了頭頂桂花的幽香,那滿院子的尸臭味,總算是得到了些許的緩和,包知縣的臉色也因此好了不少。
程煜招呼龐縣丞:“縣丞不妨與縣尊一同在此等候小孟子的勘驗結(jié)果?!?
龐縣丞深深看了程煜一眼,心道平時還真是沒白疼這小子,縣里素來無事倒也罷了,真出了事,反倒是看出程煜不慌不忙的手段,一切安排的都井井有條,那堂屋里如此慘狀,雖然程煜也明顯有些反應(yīng),但卻比自己這個縣丞反應(yīng)小得多,足見其鎮(zhèn)定涵養(yǎng)。
其實吧,包知縣也好,龐縣丞也罷,他們都是讀書人,骨子里肯定是瞧不起這胥吏出身的三班衙役的。不過都說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說的其實就是三班衙役乃至縣丞、主簿、典史這些人,是跟著衙門常駐的,而縣太爺卻隔些年就會更替。尤其是三班衙役這些,他們根深蒂固的就是這小縣城里的人,世代都是衙門的胥吏,哪怕改朝換代,這幫人也依舊是衙門里最堅實的基石。是以無論是縣官還是縣丞,其實也都不敢真的把三班衙役得罪狠了。沒錯,你是有管轄權(quán),但那也不是真正的生殺大權(quán)啊,人家又沒有作奸犯科,你能拿他怎樣,頂多開革回家,下次換個知縣,這人大概率又回來了。而即便那些胥吏就是作奸犯科了,只要不是那種當(dāng)場撞破捉賊拿贓的現(xiàn)行,你要治他的罪,可其他胥吏都不幫你查找證據(jù)消極怠工,他們這些胥吏可都是本地數(shù)代相傳的,彼此之間不是世交也是發(fā)小,你橫不能把所有胥吏一并開革了吧?你衙門里的事情還有人干么?
但是,包知縣和龐縣丞,除了表面上跟衙門里這些胥吏保持著正常的關(guān)系之外,對程煜那真的是青眼有加,其實主要就是因為程煜算是半個讀書人。
包知縣和龐縣丞聽舉薦程煜來縣衙的人說程煜讀過書,就考較過他的學(xué)問,大抵上,兩人判斷,程煜要是去參加院試,得個生員的資格是沒什么問題的。至于之后的科舉能否得中,有時候也不完全是學(xué)問的事情。但至少,程煜其實是夠資格得一個秀才的名頭的。
三班衙役,不敢說都是大字不識的白丁,但這幫人加在一起認(rèn)識的字恐怕也沒有程煜一個人多,至于琴棋書畫這些,這幫胥吏就更加不用說了。你讓他們賞琴,他們恐怕只會說彈琴的姑娘腿真白。是以程煜在這幫人里,就真的很是顯眼,自然也就更得到塔城主副官的青睞。
甚至于,包知縣不止一次的規(guī)勸程煜,他可以幫程煜去了吏藉,讓他去參加院試,好歹拿個秀才身份,那也算個老爺了,家里是可以使奴喚婢的。
對此,程煜卻都是百般推辭,表示自己雖然沒有使奴喚婢的資格,但家里請的那些人,自己也根本并不愿把他們當(dāng)成奴婢,還是仆從好聽一些。
程煜說:“秀才老爺聽起來雖然好聽,但咱們這是塔城啊,縣里在冊的秀才少說也有百余,這還不說已經(jīng)考中舉人的,這幫人平日里在老百姓面前稱稱老爺?shù)挂擦T了,反正也沒幾個人真把他們當(dāng)回事,不過是些個屢試不第的貨色。要是他們敢站在大堂上跟縣尊這兒自稱老爺,您看我敢不敢直接打斷他們的狗腿。在咱們這種富庶之地啊,最不缺的就是考不上功名的秀才舉人?!?
當(dāng)時程煜其實還有句話沒說,不過包知縣也從他的態(tài)度里看得出來,那就是您一個兩榜進(jìn)士,也不過一輩子就是個七品小知縣,龐縣丞更好,二甲第三名的進(jìn)士,只因為拜錯了老師,十多年來都不得入仕。而京城里大把的庶吉士,更是有的一輩子都無法入仕。那么程煜這種中個秀才沒問題,能不能乙榜登科都還未必的主兒,遑論名列三甲了,去讀書又能有什么大出息呢?
原先,三班衙役里,雖然由于包知縣和龐縣丞對程煜的態(tài)度極好,真可謂是關(guān)愛有加,大家自然是給他幾分面子,斷不會有人失心瘋跟程煜不和。但不少人心里,多多少少是不服氣的,總覺得程煜文也不成武也不成的,憑什么就成了三班里最重要的快班的班頭?
但是今天,那些人眼看著程煜提前做出的準(zhǔn)備,哪怕這些行為多少有些媚上之意,但也足見人家心思細(xì)膩,至少這幫粗漢,是沒有一個想到要給老縣太爺去弄把椅子的。即便有人臨事兒想到了,恐怕也不會特意讓人把椅子放在桂樹之下。
這些細(xì)節(jié),即便是那些大老粗也能看得出人家程煜的確是有兩套的。
當(dāng)然,有些人心里還是會對此嗤之以鼻,說程煜不過是溜須拍馬,可他們其實也明白,真讓他們拍,只怕大多數(shù)會拍到驢蹄子上去。
程煜想不到這些,他只是慣性思維,也并不了解這個慣性思維是自己帶來的,還是這個虛擬空間里原本的身份自帶的,他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做出了這些安排。
一個捕頭,破案拿賊是一方面,跟主副官搞好關(guān)系,伺候好上級領(lǐng)導(dǎo),那也是基層公務(wù)員必須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