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似乎很享受這種由他一手締造的、詭異的平衡與張力。
他將杯中的香茗一飲而盡,緩緩開口。
“今科三百進(jìn)士,皆是我大乾的棟梁之才?!?
皇帝的目光緩緩掃過院外那片燈火輝煌。
“朕心甚慰?!?
這是一句場面話,走的是流程。
他隨即看向末席的王輔臣與李承澤,笑道。
“王愛卿,李愛卿,你們二人,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皆是人中龍鳳?!?
“今后入朝為官,當(dāng)恪盡職守,為國分憂,莫要辜負(fù)了這一身才學(xué)?!?
兩人連忙離席,躬身長揖,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臣,遵旨!”
嘉靖帝滿意地點了點頭。
終于,他那雙蘊含著無盡威嚴(yán)與深意的眼眸,完完全全地落在了陸明淵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金鑾殿上的審視,反而多了一絲長輩看待晚輩般的溫和,仿佛在欣賞一件越看越喜歡的珍寶。
“明淵?!?
“微臣在?!?
陸明淵起身,微微躬身。
“你的老師,林瀚文,是個好老師?!?
“朕給他選過很多學(xué)生,都是天資不凡的少年郎,他都看不上,一一拒了?!?
“如今,卻主動收你為徒……呵呵,不曾想,他倒是給朕送來了一個天大的驚喜。”
嘉靖的笑聲在夜色中回蕩,他看著陸明淵,眼神中的欣賞幾乎不加掩飾。
“你不錯,林瀚文,也不錯。好好努力,別丟了你老師的名聲,也別……丟了朕的臉面。”
此一出,庭院中的氣氛瞬間又是一變。
嚴(yán)嵩那雙始終半闔著的老眼,眼皮微不可查地顫動了一下,隨即恢復(fù)了古井無波。
徐階端著茶杯的手,懸在半空,停頓了那么一瞬。
杯中碧綠的茶湯上,一圈圈漣漪從中心蕩開,久久未能平息。
他將茶杯放回桌上,整個過程悄無聲息,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性子最急的戶部尚書高拱,眉頭緊緊蹙起,鼻翼翕動。
似乎有一股火氣在胸中郁結(jié),卻又不得不死死壓住。
唯有兵部尚書張居正,依舊穩(wěn)坐如山,面色沉靜。
只是那雙深邃的眸子,在看向陸明淵時,多了一抹難以喻的復(fù)雜。
皇帝的話,再明白不過了。
他將陸明淵與林瀚文捆綁在一起,又將自己與陸明淵捆綁在一起。
林瀚文是皇黨,是朝中權(quán)勢通天的江南道總督!
將陸明淵抬到與自己臉面相關(guān)的高度,則是在明確地警告所有人,尤其是嚴(yán)嵩。
這個少年,是我的人。
你們誰都別想輕易招攬,更別想動他。
他希望陸明淵成為獨立的“皇黨”,成為他插入朝堂這盤棋局中,最鋒利、也最不可測的一顆棋子。
嚴(yán)世蕃心中冷笑。
皇黨?
這天下,除了司禮監(jiān)里那些沒根的閹人,哪里有什么真正的皇黨。
但面上,他卻露出了一絲和藹的微笑,看向陸明淵。
徐階心中輕嘆。
圣眷越濃,便如在刀尖上行走,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fù)。
這孩子,前路難測啊。
但無論是嚴(yán)嵩還是徐階,他們心中都升起了同一個念頭——必須拉攏。
十二歲的狀元,冠文伯,天子門生。
這樣的妖孽,只要中途不夭折,將來幾乎是板上釘釘?shù)膬?nèi)閣大學(xué)士,甚至……是首輔之尊!
今日結(jié)下一份善緣,便是為未來落下一顆最重要的閑棋。
一場心懷鬼胎的恩榮宴,在一種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諧氛圍中,緩緩走向了尾聲。
嘉靖帝似乎盡了興,擺駕回宮。
陸明淵也告辭離去,在禁軍都統(tǒng)的護(hù)送下,回到了朱雀街那座嶄新的府邸。
府門大開,燈火通明。
十六名宮女與二十名羽林衛(wèi)早已在門前列隊等候,見到陸明淵回來,齊刷刷地跪倒一片。
“恭迎伯爺回府!”
聲音整齊劃一,在這寂靜的街巷中傳出很遠(yuǎn)。
陸明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走過他們,推開了府門。
若雪緊隨其后,眼神清冷地掃過眾人。
進(jìn)入內(nèi)院,褪去一身儒衫,陸明淵坐在空曠的有些過分的主屋里,對身旁的若雪輕聲吩咐道。
“那十六個宮女,你去挑四個看著聰慧伶俐的,留在后院,做貼身侍女。剩下的,都安排在前院做事。”
若雪微微躬身:“是。”
“至于那二十名護(hù)衛(wèi),”
陸明淵的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聲音平靜。
“先都安置在前院,讓他們熟悉府內(nèi)環(huán)境。后院的護(hù)衛(wèi),不急,回頭再選?!?
若雪冰雪聰明,立刻明白了陸明淵的意思。
宮女是皇帝所賜,不能不用,但貼身伺候的,必須經(jīng)過篩選。
而羽林衛(wèi),名為保護(hù),實為監(jiān)視。
在沒有建立起絕對的信任與控制之前,絕不能讓他們踏入自己的核心區(qū)域——后院。
她沒有多問,領(lǐng)命而去。
很快,便帶著四個眉眼間透著機(jī)靈、卻又帶著幾分不安的年輕宮女來到了后院。
這一夜,狀元府的主院書房,燈火亮到了天明。
陸明淵坐在那張足以讓三四個人同時揮毫潑墨的巨大書桌前,攤開一張上好的宣紙,一筆一劃,給遠(yuǎn)在江蘇的恩師林瀚文寫著信。
他將自己高中狀元、御街夸官的盛況,以及嘉靖帝的種種賞賜,一一告知。
字里行間,滿是少年人得償所愿的喜悅,與對恩師的感激。
信的末尾,他鄭重寫道:學(xué)生在京中安頓妥當(dāng)后,不日即將親返江南,親向恩師叩首報喜,以謝師恩。
寫完信,吹干墨跡,小心地折好放入信封。
窗外,天色已現(xiàn)魚肚白。
第二天一大早,天光方亮。
陸明淵便讓若雪將府上所有的下人全部召集到了前院!
十六名宮女,二十名羽林衛(wèi),以及林瀚文派來的五名護(hù)衛(wèi),總計四十一人,全部到了前院的演武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