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纓聽到身后安靜得太過異常,扭頭去看,就見陸銘章靠坐在床頭,素白中衣僅由一根衣帶松垮系著,襟口微敞,一段勁實利落的胸膛半掩半露。
他無聲地靠坐在那里,兩眼空空地看著某一處,似是在思索著什么。
戴纓從床頭勾過一件外衫披上,手腳并用地下了榻,往窗邊走去,支開窗往外看了一眼,院中已是落了白,屋檐下的燈籠漫散出昏渾的光,光下,雪花仍飄飄灑灑往下落。
窗臺積了薄薄一層雪晶,她伸出三指,拈了一撮,放到嘴里,雪坨觸到溫?zé)岬纳?,化成冰涼涼的水,再潤到喉間,滑入肚腹,肚腹也成了一片涼。
她起了玩興,回身走到桌邊,拿了一個小杯,再次走回窗前,將雪兜進(jìn)杯里。
陸銘章見她去了外間,半晌不回,又沒個聲響,不知在做什么,于是喚她:“外面冷,仔細(xì)閃風(fēng)?!?
話音落時,戴纓執(zhí)著一個小盞走了進(jìn)來,爬到榻上,將茶杯遞上:“妾身給大人親沏的茶,嘗嘗看。”
陸銘章接過,指腹摩挲了一下杯壁凝出的水珠,笑著將杯中的雪水飲了。
“大人覺著如何?”戴纓眼里興味十足。
“有勞小娘子不辭纖指寒,為某融此盞中素雪。”陸銘章一面將盞放到床頭的矮幾上,一面將她冰涼的指尖放到自己胸口渥熱。
戴纓咯咯笑出聲。
已是深更時分,兩人卻都無法入眠。
她慢慢偎到他的懷里,昨日陸溪兒同自己說的那些話再一次浮現(xiàn),她很想弄清楚,陸銘章以那樣一個年紀(jì),離了陸家后,怎樣生存下來。
在那之后,他又是怎么回到的陸家,成了陸家的一家之主。
“大人……”戴纓輕喚一聲。
陸銘章將被子往上拉起,蓋住她的身子:“什么?”
“離開陸家后,你都經(jīng)歷了什么?”戴纓思索一番,仍是問了出來,沒由來的,她想了解更多。
安靜了一瞬,接下來陸銘章沒有任何質(zhì)問,譬如,誰告訴你的?你從哪里聽到的?又或是嚴(yán)肅地斥責(zé)此乃無稽之談。
沒有,在聽完她的問題后,中間只安靜了片刻,便認(rèn)真地給出了回答。
“離開了京都,去了別的地方。”
戴纓慨然一聲:“那時不過十一二歲,想必一路上很艱難。”
陸銘章拍了拍她的后背,說道:“沒有你想得那樣,我那會兒已考了學(xué)位,去哪里也方便,想要尋一份生計并不難?!?
她倒把這個忘了,以他的學(xué)位,想在府衙謀求一份體面的文職不是難事。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會兒這父子倆正對上,作為父親的陸淮讓人把陸銘章從陸家除名的消息散了出去。
他在外的求生之路并不順暢。
哪怕到了地方,稍有體面的營生,他謀不上,他們那個圈子皆知陸家阿郎從陸府除名,那些人不愿得罪陸家,不想沾染麻煩。
“走了很多地方,只當(dāng)游歷了?!标戙懻碌拖卵郏聪虼骼t,笑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那個時候我還去過平谷?!?
戴纓抬起頭,回望過去:“大人還去過平谷?”
“是,去過,好早之前了?!?
“那會兒你身無分文,靠什么過活?”
陸銘章將目光放遠(yuǎn),說道:“給人代筆,又或是在各家鋪子當(dāng)賬房先生。”
戴纓不信,給人代筆這個說得過去,當(dāng)賬房先生需得撥弄算珠,她不認(rèn)為陸銘章這精貴的文人手,可撥弄沾滿銅臭的算珠。
她面上的表情,叫陸銘章一眼看了出來。
“把你那算盤拿來。”
戴纓真就下榻取了算盤并一本賬冊,再將床頭的燭燈點燃
陸銘章接過算盤,用手撫過算珠,萬珠歸零。
戴纓翻開賬本,先試著報了一串簡單的數(shù),就在她話音落下時,算珠相撞的清響也結(jié)束了。
一串?dāng)?shù)字定格在那里。
有了這一節(jié)奏,她心里有了底,直接開始報大賬,一道又一道地往上加數(shù),越來越復(fù)雜,在她平穩(wěn)的腔音中,伴隨著一連串的急速的算珠響。
她嘴中不停,他指尖翻飛,聲止之時,算珠的聲音也歸于平靜。
“三萬七千六百五十五貫文?!标戙懻抡f道。
戴纓對上賬目,分文不差。
直到這一刻,她看他的眼神不一樣了,問道:“還有什么是你不會的?”
“都會一點,卻是樣樣不精?!标戙懻聦⑺惚P放回。
這話有些謙虛的炫耀,在戴纓耳中就變成了,不僅都會,且樣樣精通。
之后,陸銘章追說了一句:“我不會武?!甭曊{(diào)平平淡淡,聽不出喜怒。
戴纓執(zhí)起他的手,撐開,看著那掌心的紋路,好奇道:“就一點沒剩?都散干凈了?怎么不偷偷留一些功力呢?”
陸銘章略帶壓沉感的回憶,叫戴纓這話給驅(qū)散了,朗笑出聲。
“大人后來又是怎么回的陸家?”戴纓又問。
“那會兒我正預(yù)考選,老頭從這個信息探到了我的行蹤,派長安找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