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過去。
天色轉(zhuǎn)暗。
夜色吞沒了宮墻。
遠處傳來宮門落鎖的響聲，一聲，又一聲，在宮道上回蕩。
那是隔絕兩個世界的聲音。
黃子澄與齊泰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兩人離去時躬身行禮。腳步聲順著石階遠去，被風(fēng)吹散。
宮中不允外臣留宿。
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guī)矩，除非皇帝發(fā)話，無人敢于逾越。
腳步聲消失，東宮正殿陷入安靜。
殿內(nèi)，只剩下朱允炆和母親呂氏。
宮人上前，點燃燭臺。燭火驅(qū)散了殿內(nèi)的暗，光影在地面上搖動，照出母子二人的身影。
“娘?！?
朱允炆開口，聲音在顫。
他凝視著呂氏，她的眼眸在燭光下有了光亮。
呂氏端坐不動。
她的臉沒有波瀾。但她袖袍下的手，指節(jié)已發(fā)白，攥住衣料，指甲嵌進掌心。
一股念頭正在她心底沖刷。
他們母子，黃子澄，齊泰，所有為儲位費心的人，此刻的思緒都被同一件事劈中。
他們忽略了一件事。
一件擺在明面上，卻被自身情緒掩蓋的事。
當(dāng)局者迷。
這件事，在爭儲開始前，所有人都知道。
時光在朱允炆腦中倒流。
為什么？
為什么朝中官員，會選擇把賭注押在他身上？
朱允炆的呼吸快了起來。
他想起來了。
原因之一，他沒有背景。
背后沒有軍功集團，沒有地方勢力。他只是在文華殿讀書長大的皇孫。對文官集團而，選擇他風(fēng)險最小，也最符合利益。
而另一個原因，決定了一切
他的對手，弱。
他唯一的對手，朱允熥，他的弟弟，在所有人眼中，只是一個影子。
他沒有競爭力。
這個念頭在朱允炆腦中炸開，他身體一顫。
是的，就是這樣。
當(dāng)初，即便是藍玉還如日中天，那位大明軍神手握兵權(quán)，意圖強行扶持自己的外孫朱允熥上位，挾整個淮西勛貴集團之勢，朝堂上又有幾人真正認為朱允熥能贏？
沒有。
大部分的朝臣，依然不認為那個孱弱的朱允熥，能在儲位之爭里掀起任何風(fēng)浪。
一個連自己都放棄了自己的人，誰會為他拼上身家性命？
這，才是當(dāng)初絕大部分官員選擇自己的核心原因。
不是因為自己有多么超凡脫俗的才能，而是因為對手根本不配作為對手。
這是一個簡單到近乎羞辱人的事實。
可笑的是，隨著父皇朱標(biāo)薨逝，隨著皇爺爺?shù)哪抗庠谒麄冃值芏松砩嫌我?，隨著“爭儲”二字真正懸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他，朱允炆，還有他的母親，他的老師，他所有的支持者，全都忘了這一點。
人就是這樣。
當(dāng)你極度渴求一件東西時，你的心就會失去平衡。
你的視野會變得狹窄，你的判斷會被恐懼和欲望扭曲。
你眼中的螻蟻，也會被無限放大，變成一只擇人而噬的猛虎。
爭儲開始后，他緊張。
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緊繃著，日夜研讀奏章，揣摩皇爺爺?shù)拿恳粋€眼神，每一個動作，唯恐行差踏錯一步，便墜入萬丈深淵。
他的母親呂氏，表面上比誰都鎮(zhèn)定，用她的沉靜安撫著整個東宮?？芍煸蕿芍溃跓o人看見的深夜，母親心中的焦慮與煎熬，比他只多不少。
還有黃子澄，齊泰，那些將身家性命與自己綁定的臣子們。他們?nèi)找怪\劃，推演著每一種可能，將朱允熥和其背后的淮西一脈視作心腹大患，殫精竭慮，不敢有半點疏漏。
所有人都被卷入了這個名為“爭儲”的巨大漩渦。
身在局中，被巨大的壓力與緊張感包裹，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集體性地，忽略掉了那個最關(guān)鍵，也最可笑的。
那就是朱允熥
他壓根，就不配爭儲！
朱允炆的嘴角，一抹弧度不受控制地揚起，越揚越高。
他想起了過去的朱允熥。
在藍玉權(quán)勢最盛，整個淮西武人集團還能在朝堂上拍著胸脯大聲說話的時候，朱允熥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沒做。
他甚至不敢爭。
他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東宮的偏殿，對外宣稱偶感風(fēng)寒，連最重要的朝會都一再稱病缺席。那副畏縮的樣子，連宮里的太監(jiān)都看不起。
一個身后站著大明軍神，站著開國第一功臣集團的皇孫，卻連站出來為自己說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
而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
藍玉，那個曾經(jīng)讓整個朝堂都為之側(cè)目的“墓冢之虎”，如今真的快要活成一座墳?zāi)沽?。他被皇爺爺削去了所有實?quán)，困于府中，在朝堂上幾乎成了一個啞巴。
隨著藍玉的失勢，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淮西一脈，也徹底沉寂了。
朝堂之上，再也聽不到他們那粗豪激昂的爭辯聲。
文官集團的聲音，成了奉天殿內(nèi)唯一的主流。
甚至于，朱允熥本人，都已經(jīng)被挪出了東宮。
這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
東宮，是儲君的居所。
他被挪出去，就已經(jīng)代表了皇爺爺?shù)膽B(tài)度。
據(jù)說，他現(xiàn)在整日將自己關(guān)在朱煐府上的房間里，閉門不出，連府門都極少踏出一步。
一個連太陽都不愿意見的人，還妄圖染指太陽的光輝？
朱允炆的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長長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濁氣。
那口氣息，帶走了數(shù)月以來積壓在心頭的全部陰霾與重負。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輕松。
那還有什么好操心的？
還有什么可緊張的？
還有什么需要日夜謀劃，如臨大敵的？
他們一直在同一個自己幻想出來的鬼影搏斗。
皇儲之位，看似懸而未決，風(fēng)雨飄搖。
可撥開所有被恐懼與欲望制造的迷霧之后，真相是如此的簡單，如此的清晰。
御座上的皇爺爺，只剩一個選擇。那個選擇，就是他，朱允炆。
朱允炆的心在沉寂數(shù)日后，再次搏動，震得他四肢發(fā)麻。
一口氣從喉嚨沖出。
他明白了。
困擾母子多日的謎題，被黃師傅一句話點破。原來皇爺爺并非厭棄他，而是在考驗他。
這個念頭生根，驅(qū)散了心頭的懷疑。殿內(nèi)燭火未增，朱允炆卻覺得眼前亮了，連空氣中的微塵都可見。
對面的呂氏，心中同樣起伏。
她攥緊袖口，指節(jié)泛白。她呼吸加快，胸口起伏。
一道光，也照進了她的心底。
“聽你黃師傅的，沒錯?！?
呂氏開口，聲音里還有顫抖，但語氣已不容置疑。
她抬起眼，目光鎖定自己的兒子。那眼神不見了憂慮，變得銳利。
“既然你皇爺爺想看你的本事，你就得拿出能力和魄力來?！?
她的聲音在殿內(nèi)回響。
“拿出太孫的氣度，拿出君臨天下的魄力！”
呂氏往前踏了一步。
“別讓你皇爺爺覺得你和朱允熥那小子一樣懦弱?！碧岬街煸薀讜r，她唇角勾起?！坝鍪卤憧?，一無是處。那不是皇孫，是伶人！大明的江山，不需要軟骨頭的皇帝。”
“該強硬時就得強硬！”這一句，她的聲音壓低。
話音落下，呂氏抬手撫摸朱允炆的頭頂。掌心傳來溫度。她的眼神里，有對他的期望，也有自己的決心。
“娘親，孩兒曉得！”
朱允炆抬頭，與母親對視。他眼中重新有了光。
他腰背挺直，下頜收緊，拋開了過去的擔(dān)憂和退縮。
皇爺爺要看，便讓他看清楚！
“去吧?！?
呂氏收回手，眼中閃動光澤。
“去御膳房，給你皇爺爺燉雞湯送去。”
她的聲音放輕。
“這道湯，是臣子的忠，也是孫子的孝?！?
朱允炆的眼睛更亮了。
他領(lǐng)悟了母親的意思。能力與魄力是君主所需，但皇爺爺也是祖父。手段之外，也要有血脈溫情。剛?cè)岵魍⑹?
“你不光要讓你皇爺爺看到你的能力，還得讓他感受到你的孝心。”呂氏囑咐道，“德才兼?zhèn)涞幕实鄄攀呛没实?。?
她凝望自己的兒子。
“是，母親。”
朱允炆應(yīng)下，沒有遲疑。他對著呂氏一躬，而后轉(zhuǎn)身，大步朝殿外走去。
來時的壓抑一掃而空。
他的步伐有了力量。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上，也踏向權(quán)力的頂峰。
心頭那塊叫“猜忌”的石頭被搬開，他感覺身體變輕了。
殿外的風(fēng)吹在臉上，讓他精神一振。
朱允炆的腳步，越來越快。
月輪高懸，清冷的輝光如水銀瀉地，將整座庭院浸染成一片霜白。
朱煐的府邸之內(nèi)，卻是另一番景象。
燈火搖曳，暖光驅(qū)散了夜的寒意。廊廡下懸掛的燈籠，在晚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晃動，投在地上的影子隨之拉長、縮短，變幻不定。
慶功宴的喧囂，早已沖破了府邸的圍墻，遠遠地傳了出去。
庭院里，酒盞碰撞的清脆聲響，夾雜著武將們粗豪的笑語，匯成一股熱浪，幾乎要將天上的月色都融化幾分。
朱煐端坐主位，神情平靜，眼底卻掠過一絲無奈。
他本無意將宴席拖延至此。
奈何藍玉與秦王朱樉二人，自坐下那一刻起，便徹底杠上了。
“秦王殿下，我老藍敬你一杯！”藍玉蒲扇般的大手抓著一只碩大的酒碗，滿面紅光，嗓門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再來！”
朱樉身為皇子，自有一股傲氣，此刻被酒精一激，更是分毫不讓。他同樣舉起酒碗，瓷器相撞，發(fā)出一聲悶響，而后仰頭一飲而盡。
“好！”
“再滿上！”
兩人你一碗我一盞，酒水如同不要錢的溪流，源源不斷地灌入喉中。這已經(jīng)不是在飲酒，分明是在斗氣。
隨著這場別開生面的慶功宴拉開帷幕，不知是哪個好事者將消息傳了出去。
府門外，馬蹄聲與車輪滾動的聲音此起彼伏。
門房的通報聲，幾乎沒有停歇過。
“周國公府，常二爺?shù)健?！?
“景川侯，曹震曹將軍到——！”
“鶴壽侯，張翼張將軍到——！”
一聲聲高亢的唱名，讓本就沸反盈天的庭院，更添了數(shù)重聲浪。
來者是淮西武將，都是追隨太祖朱元璋打天下的將領(lǐng)。眾人聚在一起，說話聲震動屋頂。
常升走了進來，是開平王常遇春的次子。
他進門就看向藍玉，喊道：“舅父！”
常升走過去，拍了拍藍玉的肩膀。
他們一來，朱煐的慶功宴就成了淮西武將的聚會。
朱煐看著他們。
他明白，這些人名為慶功，實為站隊，宣告中興侯朱煐是他們淮西的人。
武將愛酒。
宴席上的酒不烈。酒香混著夜風(fēng)，飄進眾人鼻孔。
武將們大口喝酒，杯杯見底，臉上卻沒有醉意。
酒水下肚，化作熱氣和汗水排出。眾人越喝，精神越好。
一道聲音蓋過席間的吵鬧，傳到朱煐耳中：“朱御史！”
藍玉端著酒杯走來，臉膛發(fā)紅。
“哦不，”他打了個酒嗝，揮手笑道，“日后，該叫你中興侯了！”
朱煐站起身，舉杯示意。
藍玉走到他面前，身軀投下陰影。他看著朱煐?！爸信d侯，實不相瞞，今日藍某前來，有事相求。”
話音落下，他將酒杯“咚”的一聲頓在桌上，酒水濺出。
周圍的吵鬧聲小了下去。
藍玉臉上的醉意不見了。他挺直腰背。
“本來吧，這事情不該說的?！?
他壓低聲音，嗓子有些啞。
“今天我藍某算是不要這張臉了，為了孩子，硬著頭皮說了。”
朱煐的眼神一凝。
他知道，正事來了。
藍玉看著朱煐的臉，停頓片刻，然后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知中興侯可否在稷下學(xué)宮給犬子安排個名額？”
問出這句話，他像是卸下了力氣。
“這金銀府上也有，只是肯定比不得胡老板他們了?！?
說完，藍玉就看著朱煐。
酒氣和菜肴的余溫在雅間內(nèi)散開。燈火搖曳，藍玉的臉忽明忽暗。
他手中的酒杯頓在桌上，發(fā)出一聲響。
“朱老弟?！?
藍玉開口，聲音沙啞。
“我那犬子，你也知道，就是個武夫胚子，大字不識幾個。我尋思著，這稷下學(xué)宮”
話說到一半，他停住了。
這位涼國公沒有再說下去，只是看著朱煐。
朱煐沒有馬上回答。
他端起茶杯，手指在杯壁上移動。升起的霧氣，遮住了他的臉。
藍玉的心往下沉。
他知道自己問得唐突，也知道這問題的分量。
稷下學(xué)宮。
這四個字在大明朝堂有分量。重開學(xué)宮是國策，皇帝朱元璋已定了調(diào)，從朱煐籌的款項里，親手批紅，劃出了一百萬兩白銀。
專款專用。
只為稷下學(xué)宮的重建。
四百六十三萬兩，這是朱煐憑一己之力撬動的財富，足以讓戶部尚書眼紅到夜不能寐。而老朱一出手，便是一百萬兩。這份豪奢，這份決心，通過一道朱紅的圣旨，昭告了天下。
圣旨上那方“奉天承運”的璽印，紅得刺眼，紅得滾燙，烙印在每一個有心人的瞳孔里。
那不是印泥。
那是皇權(quán)。
是一九鼎的意志。
一百萬兩的啟動資金，皇帝本人的大力支持。
這兩樣?xùn)|西加在一起，稷下學(xué)宮的前景已經(jīng)不能用光明來形容。
那是一輪即將噴薄而出的煌煌大日！
朝堂之上，不知多少雙眼睛，正貪婪地盯著這塊從天而降的肥肉。誰能將自-->>己的子侄后輩送入學(xué)宮，誰就等于提前預(yù)定了一張通往未來權(quán)力中樞的門票。
這其中的意義，遠非科舉可比。
而開啟這扇大門的鑰匙，正穩(wěn)穩(wěn)地握在朱煐的手中。
老朱一紙令下，將重開學(xué)宮的所有事宜，全權(quán)交由朱煐處置。
這份權(quán)力，沉甸甸的。